和无数受人仰望的山峰一样,九巍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是一座山罢了。
她站在山顶俯瞰,然而骤雨初歇,层层云岚不散,纵极目远眺,也只能窥得山下房屋寥寥、穿越云层的大雁二三。
“灵力充盈,这是个适合修炼的好地方。”
身旁的游肆精准地下了评价,她眸光一亮,转身笑盈盈地去看他:“所以这里才会诞生像万器门这样的门派大宗。”
游肆的身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朱红宫阙,它仿照俗世宫廷的重檐庑殿顶,却又在此之上融入了仙鹤祥云元素,壮阔恢宏的同时亦飘渺朦胧。这宫阙几乎占据了山顶所有的空间,不消说那檐顶斗拱、壁画雕刻,单论这重重楼阁、浩浩声势便令人不免心生敬畏。
小童早已进去通报,此刻这宫阙门户大开,她与游肆亦不觉怠慢,只是一同在外面等待着,没过多久,便迎来了这宫阙的主事者。
主事者着一身青衣长袍,挽素纱飘带,踏四方步自门后飘然而来。她生一双清冷的丹凤眼,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她比游肆这正统的神君更似神君。到了近前,主事者向二人盈盈一礼,道:“不知二位神君亲至,万器门掌门奚玉照失礼之处,还望诸君海涵。”
游肆看了眼身旁的她,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轻咳一声开了口:“我们来得突然,也谈不上什么失礼。可方便入门一叙?”
奚玉照自然不会拒绝。她带着游肆与身旁的她进了独属于万器门的宫阙之中,一路上对他们讲解着万器门的一应陈设、馆藏铸具、弟子修行……游肆听得入神,不时提出自己的看法,而奚玉照眸光顿亮,当着她的面便和游肆讨论起来。
她心中不适极了。“奚门主,我与兄长此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她轻咳一声道,“万器门虽在凡界,然而无论是修道理念亦或是门中储备便是在仙界也是值得称道的,若有不足之处,也不急在这一时讨论——你说是吗?”
奚玉照一顿,与她对视片刻,眸光微敛,道了声歉:“是我思虑不周了。”
“阿紫也是心切灾民,若有直言冒犯之处,奚门主别介意。”游肆瞟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后对奚玉照道,“既然如此,那便说回正事吧。不久前东秦发了洪水……”
她知道游肆虽然性格散漫,然而在她面前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属于兄长的沉稳……真是可爱。
她看着游肆出神之时,游肆已将情况讲明了:以他神君之身无法直接干预此间之事,但若是他辅助奚玉照,不但可以拯救灾民,这其中功德没准还能推动奚玉照的修为更上一步——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奚玉照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当场应了下来。
“阿紫?”
“阿紫……游紫!”
她回神,这才回神看向游肆。
“怎么了,兄长?”她问。
奚玉照已经走了,游肆眉头微皱,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咳了声松开了眉头,道:“你既然来了,你会帮助我成功解决此事的对吗?”
“这是什么话,兄长既然是游氏少主,铸器一道自是无人可指摘,我只是陪在兄长身侧便罢了。”她眯着眼睛看他道。
“你的铸术分明比我高多了。”游肆微微瞪圆了眼,放在他那张凌厉尖锐的颜容上便显出几分滑稽来,“这么说是不是在调笑我?”
“兄长发现了。”她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游肆便不由分说地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兄长不喜欢吗?”她笑眯眯地反问。
“我要是说不喜欢,你欲如何?”游肆再次反问。
“不如何。”她将手臂放在桌上竖起,托着腮看向游肆,“因为兄长总归是我的兄长。”
“你啊。”游肆叹气。
她看着游肆无可奈何的神情,心中的蜜糖便甜丝丝化为糖水,顺着那相同的血脉流入四肢百骸。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好什么好!
齐暖打了个寒颤,倏然坐了起来。
境中甜蜜的暖意久久不曾消散,清醒后如坠冰窖的蚀骨之寒又爬上她的后脊背。齐暖打了个喷嚏,冷哼一声下了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开门的那一刻却恰巧碰见了正欲进门的、懒洋洋的叶鸾。
刚应付完一向难搞的卞喧,正欲回房睡个回笼觉,却碰见更是满面寒霜齐暖的叶鸾:?
叶鸾试探性地问,“小师妹,你这是……谁惹你生气了?”她伸长了脖子向屋里看去,“没人啊——怎么,做噩梦了?”
“多谢师姐关心,确实是个恶梦。不过既然梦醒,自然也就没事了。”齐暖的起床气终于被她二十年来练就的好涵养驱散,她向旁边侧了侧身子示意叶鸾先进,一面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师父呢?”
“唉。”不提卞喧还好,一提到他,才将将散掉的死气又顺着大开的门爬到叶鸾的身上。叶鸾幽灵一样地飘进了门中,幽幽地问:“师妹啊,我看你明明是个清冷内敛、不爱多言的,怎么骨子里却和师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的都这么冲动呢?”
齐暖知道叶鸾言下何意。一个月前,她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后,去宅子里找到了卞喧,请求同他一起去九巍山——为了表示诚意,她卸去了【辞朱颜】,以齐暖的身份见他。
事实上无论是齐暖又或是张暖李暖对卞喧而言根本没有区别,他没什么惊讶地应下,第二天便让自己的大弟子岑南枝将宅子挂了出去,第四天便收拾一应东西出发了。
前段时间稍缓的暴雨又至,潞江的洪水依然还在泛滥着,然而雷厉风行的西定侯自薄见盈、魏将从处接手之后,灾民安排、物资调配、重建工作还算是在井然有序地推进之中。齐暖跟着卞喧一行人一路西行,路上既听卞喧一边骂一边救治灾民,也听卞喧一边教一边骂着叶鸾和岑南枝,有时候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他甚至连自己都骂。
某天卞喧臭着一张脸喊齐暖过去,齐暖虽不理解但照办。走到一处清静的所在,卞喧依然稳定发挥,单刀直入地问:“齐暖,你想不想做我的弟子?”
齐暖:“?”
虽然一路以来她对卞喧的医术已经深有认识,然而他现在如此一提,就好突然。
齐暖试探性地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卞喧抬手抓了抓头发,看上去是为了正事强忍了烦躁,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你既不是我的弟子,又不是我的病人,然而你成天在我面前晃悠着,我没有理由骂你,心痒难耐。”
齐暖:“……”
齐暖实在没忍住:“您如此直接,不怕我拒绝吗?”
卞喧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空白。于是那张娃娃脸上的烦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终于与面容相匹配的微苦忧愁。他垂下眼来,眼下的泪痣显得越发无辜:“呃,我的性格是差劲了些,但是叶鸾呢?叶鸾是很聪颖知趣的,还有南枝,温润如玉,以前他还在世家之时,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再不济,还有玉照……”
他顿了顿,豁出去一样地道:“虽然我舍不得玉照的时间被分给别人,但是玉照人那么好,你要是不喜欢待在我身边,去了九巍山也可以待在她那里啊!”
这人。齐暖叹气道:“我只是同您走这一段路而已,原是不必在九巍山久留的。”
“可是我忍不住……”卞喧抬眸,一双杏仁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几乎很难想象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的眸中会有如此澄澈的光彩,“只要你一声应下,我即刻便能骂你了。”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平白无故挨骂吧……”
“我已经喊叶鸾去做效果更好的耳塞了。”
“还有发怒时的脸色……”
“不想看也可以把眼睛蒙上,你若介意,我蒙也可以。”
“以及——”
“求你。”
那双杏仁眼中的水光颤巍巍地落下了。
冲动的齐暖默了默,到底是回答了叶鸾的话:“也许师父生了一张令旁人根本无法拒绝的颜容而不自知罢。”
事实上抛却脾气暴躁、经常骂人的问题,卞喧当真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并未因自己医术够高就瞧不起齐暖这样的初学者,他是可以一眼看出寻常病症,但教导齐暖之时,还是陪她从望闻问切的基础功开始来。
叶鸾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要不是师公这张……对不起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这张泫然欲泣的脸,我此刻也许还在九巍山下陪师父铸剑。”
她本是奚玉照的徒弟,而奚玉照是卞喧的结发妻子,所以虽然叶鸾和齐暖拜的不是同一个师父,但因为这层关系在,她们之间也就相对随意地叫起了师姐师妹来。
“所以师父刚刚怎么了?”齐暖再一次将话题绕了回去。
叶鸾又是一声叹:
“师父给他发了封信,告诉他自己打算来盈川寻他。以她的车程,大概还有一日便到了。”
“他太激动了,刚刚硬拉着我和南枝,让我们在一旁听他骂自己如何风尘仆仆、如何邋遢狼狈,像什么话、如何能迎接师父大驾云云。”
齐暖:“……”
很好,卞喧今天的精神状况也依然十分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