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暖……齐暖差点掉头就走。

她在这一刻想了很多，帝姬的安排、游紫的阴谋……游肆的后手。

她轻轻笑了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您可是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来寻医问药的普通人。”

“你是哪一年生的？”然而卞喧直接忽略了她的周旋，用问题回答了她的问题。

“……承平元年。”齐暖硬生生将已打好的腹稿按了下去，决定先看看面前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卞喧伸出手指头算了算，片刻后道：“那没错了，就是你。”

“你听过九巍山吗？当然我觉得这全然是废话，那么有名的地方谁没听过——好了，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在九巍山下长大。”卞喧放下手，自顾自地单刀直入说了起来。

“小时候，我有时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的我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仙人，看到有人爬上九巍山试图窥探山上的奥秘，我不爽极了，便挥挥手使出一道神力、让他们跌下山去……这梦我做过很多次，但我一直都没当回事。”

“后来我也试着爬过九巍山，然而往往爬到半路就会迷失方向，总之是一次也没上去过，若我是个仙人，怎么连自己的地盘也上不去？我就当是自己太好奇九巍山，执念入梦，笑笑也就过去了。”

“但后来我做过一个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梦——当然，那也是二十年……哦，刚过了年，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卞喧一旦开口就再也止不住了，“我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梦中的我虽也挥手试图将她赶下山去，然而那女人身上散发着莫名的金光，那金光将我的力道打散，保护着她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和那些山野村夫又或是隐士贤者一点也不一样，我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应是个位高权重的当权者，她来九巍山是想让我出手救她孩子的——嗨呀。”他看着齐暖欲言又止的神色，终于挤出来一句关心了一下她的心情，“你不要着急，我很快就说完了。那女人就是你们东秦先皇顾长策的皇后任素之。”

任素之？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地听了半天，齐暖总算听到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

任素之本是破落商户之女，于先皇微服私访蜀地逢难之时意外救了他一命，先皇对她一见倾心，然而当时任素之已经许了夫家，且她与那人也是感情甚笃。

先皇大概真是喜欢她得紧，欲许那人官位富贵使二者分离，然而那人不为权财所动，先皇只能以种种手段设计二人离心，最后任素之终如先皇所愿嫁入宫中，先皇为她遣散后宫，只许她一人为后。

后来听说任素之的前夫还闯入皇宫试图救她出去，结果当然是不成，不过那人最终的命运如何就不是齐暖所知了。

再之后先皇驾崩、今上即位，又过了几年，齐暖的姨母沈姒成为皇后没过多久，任素之便也去世了。

等等，想到这里，齐暖猛地一顿。她以前只觉得任素之命运颇为唏嘘，现在看来，怎么一股子被安排的狗血味道，难道说……？

“梦中的我问任素之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她身上的金光。”卞喧不知她心中所思，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任素之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所谓的金光，然而我却说，正是这身金光决定了你此生的命运，如今收回金光，也就会变成常人了，所以我劝她还是要慎重考虑。”

“她当时的表情比较，嗯，算是苦笑吧。之后她痛快地答应，我也痛快地用了仙法去东秦皇宫救了她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东秦皇帝顾天珩。”

“说回那道金光。我只能将那道金光从她身上剥离，此后便再也控制不了它分毫。它一直在九巍山顶，又过了几年我再入梦境驱赶来访者时，却发现它不见了——那一年是你们东秦的正德六年，任素之薨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是你生母怀上你的时候。”

“……”话说到这里齐暖已经能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您是说……我的身上，有那道与先太后一样的金光？”

卞喧抚掌而笑：“是极。这些年我一直——好吧也没有一直，我四处行医之时也会找找那身负金光之人，如果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那就能证明我的梦并非虚妄。毕竟任素之已逝、顾天珩彼时尚在昏迷不知情，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齐暖默了默。

游肆曾说过，她与帝姬命运相连。那么，金光是否便是她与帝姬命运相连的关键？毕竟任素之应该是帝姬的上一任女主，她薨逝了，帝姬却没事，或许便是梦中的卞喧提前将金光取出的缘故？

又及，如果她能拜托卞喧将自己身上的金光取出来，她是否就能摆脱身为主角被控制的命运了呢？

莫名的违和在齐暖心头稍纵即逝，摆脱命运的迫切又在这一刻压倒了对心脏时痛的隐忧。齐暖听到自己几乎稳不住淡然的言声：“那么，您能可将我身上这道金光取出来？”

“很难说。”卞喧却立即往她身上浇了盆冷水，“自去年七月后，我便再未做过这样的梦，梦中的我似乎知道更多的事，然而当我苏醒后那些事便全然忘却。若不是玉照告诉我这次没准能找到证据，我都打算放弃了。”

去年七月，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见到游肆的时候。

齐暖叹了口气，金光之说到底只是她没有实据的推测，刚才将问题问出口还是冲动了。“那现在，您既然已经证明了梦境非虚，可否也看看我身上的病症？”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可就直说了。”卞喧道。

齐暖点头，洗耳恭听，甚至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治不了。”然而这次卞喧却答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夹杂个人情绪。

齐暖：“……”

齐暖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说游肆有时会有一种令她无奈的感受，那么现在的卞喧，就让她有一种想把对方暴揍一顿的冲动。

“你身体健康得很，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卞喧还是纡尊降贵地展开解释了一下，“不过刚才我叫叶鸾过来的时候，有瞧见你摁着心口了——在那一刻，你身上的金光前所未有地明亮，快把你整个人都吞没了。所以我说治不了，起码清醒着的我治不了。”

齐暖闻言一愣。

她遍寻四方无法解决的心痛问题，到头来病因竟然不是自己本身身体抱恙吗？

“所以我倒也想问问你，你这心痛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之前可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卞喧终于开始走正经医者诊病的流程。

齐暖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游肆开阵送她入潞川、她刚到沈府探听消息的时候？“去年七月罢。”她道，“若说特别的事，有位……九巍山的方士在这之前用术法将我送出了危险之地，这可算？”

此言一出，卞喧还未回答，齐暖自己却先一怔。

她知道刚才的那点莫名的违和感在哪了，游肆能用术法瞬间转移是因为他是神君能修炼吐纳灵气，然而梦中的卞喧也能瞬间转移到东秦皇宫……可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哪里有人能进行所谓的灵气修炼啊！

便是如此前的云不流、方才的叶鸾等人能飞檐走壁，被世人称为修道之人，他们修那也是作用于自身的內力，若要用出什么瞬间转移的术法便实属是天方夜谭了——顾知熙早前在平淮能瞬间转移是因为游紫在背后帮他。

卞喧不知齐暖心中汹涌，又接着问道：“是如今在潞川的那个？”

游肆困住沈梓文这事闹得太大，卞喧知道也在情理之中。齐暖点了点头。

“那我特意去潞川看过他一次，谁让他闲得没事干打着九巍山的旗号到处招摇。”卞喧道，“我感觉他和梦中的我差不多，实在看他不透——你若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痛，问他不就成了？”

问题就在于问不了，而且她现在也不是很想见到他。齐暖颇有几分头痛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要么，你就随我回一趟九巍山。”卞喧提议道，“如果你能上九巍山、如果我能再做那个梦……你不仅有可能查明心痛的病因，也能如你所愿、取出你身上的金光。”

“你好好考虑一下罢。本来我就是打算找到那身负金光之人、了却心愿后便回去的，而现在有机会真正上九巍山一次，探探梦中之我的奥秘，自然也何乐不为。”

和卞喧告别、与在宅子外久等的青青一同回客栈后，当天夜里，齐暖难得地失眠了。

西楚九巍山。

她听过许多九巍山仙人侧目、以怜世人的故事，其中有活死肉骨的、有神赐宝器的……卞喧说，寻常人上不去九巍山，只有身怀金光之人方能——所以那么多人，那么多帝姬笔下的主角，都要去九巍山一趟、将自己身上的金光献出吗？

卞喧如今四十余岁，也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可是在他之前呢？九巍山上的仙人从来未曾缺过，他们又是谁的梦中人，梦醒之后，他们可曾耗费过无数岁月与心血，去寻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寻到的真相？

齐暖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第一次体验到一种跨越漫长岁月的、悲凉萧瑟的刺骨之寒。

是啊，被安排命运的不止她一个——她自桂树下的那一晚就已经知道了。

齐暖望着窗外的圆月，忍不住想。

既然命运让我得到帝姬的这滴血，为了我，也为了许许多多像我一样懵懂一生的主角。

这九巍山，是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