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陵使臣搅起的风波，在信王和皇帝的一唱一和下得以平息，寿宴继而恢复平静。
李允昭朝身后奉酒的宫人打个手势，小太监躬身至他身边，李允昭侧头耳语了两句，小太监领命将话带给陛下身边的夏公公。
夏子又传给李明烨：“陛下，信王殿下请您稍后在偏殿略等片刻，王爷有事要禀。”
李明烨蓦地看向李允昭，皇叔也在看他，李明烨笑着点头示意，他知道皇叔一定是为他准备了生辰贺礼。
上首的几位大臣很难不注意到陛下和信王小动作，这是人家叔侄间的情趣，自己无权也不必干涉。
从前在东宫庆生，皇叔都会私下把礼物送给他，只是今天他们还没机会单独说话。还不知道皇叔这回找的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他不免有些期待。
李明烨已经无心在这席上多待一刻，他朗朗咳了一声：“诸位，朕不胜酒力，先回去休息了，时候还早，诸位使者与爱卿们请便。”
群臣恭送李明烨离席，君子喜怒不形于色，出殿门的这一路，李明烨已经在极力克制心中的喜悦，但大臣们还是看出，昂首挺胸的陛下步伐格外轻盈，同时脸上挂着收敛不住的笑意。
不久李允昭也称醉离席，他来到承庆殿的偏殿，林子已经在外等候，殷勤地迎上来：“哎呦王爷，您可来了，陛下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让奴才在这侯着您，您快随奴才进来吧。 ”
“有劳林公公”，李允昭知道半年前是他在宫里假扮陛下，连同夏子和章御医骗过一大帮子人，事后还能全身而退，这俩小太监不简单，不愧是从小和李明烨一块儿长大的。
“王爷，您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做些分内的事。”林子引着李允昭往里走，絮絮叨叨，“王爷，今日的米酿是陛下特地吩咐奴才让人给您换的，您用着还可口吧？”
“特地换的？”李允昭有些疑惑，难道他的酒和别人的不一样吗？
林子：“回王爷，陛下说酒喝多了伤身，让奴才悄悄把您的酒换成了养生的米酿，其他大人都不知道，呵呵呵……”
李允昭：怪不得这次的酒与往常都不同，他还以为是御膳房新出的花样，原来是烨儿吩咐的，这孩子……也太把他当回事儿了。
“陛下，王爷来了。”
“皇叔免礼！”李明烨抢在李允昭行礼前说到，大步走上前来，“你们都退下吧。”
李明烨身边的宫人都已习惯陛下喜欢和信王单独相处，自觉退了出去。
李允昭自袖中抽出一幅卷轴，递给李明烨，“臣写了幅字，以贺陛下生辰。”
席间他一直将卷轴藏在桌下，方才又藏在袖子里带了出来。
“多谢皇叔！”李明烨满怀激动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
李允昭字如其人，行笔刚健，清劲有力，墨势如云：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他已经想象出皇叔在案前挥墨的俊朗身姿，一笔一划都勾在李明烨心里，廖廖十字，足以胜却千言万语。
李明烨忽然又抱住他，李允昭仰头避着他的冕旒，抬手回应他的拥抱，夏日里衣裳单薄，李允昭很快就觉得，他们这样抱在一起有些奇怪，况且李明烨又长高了不少，被他抱着竟有些压迫感。
“小叔，你待我真好。”
这是皇叔单独给他的，不同于皇叔的任何一本奏折，这是皇叔对他的祝福和期盼，皇叔墨宝，他必定视为珍宝。
“陛下，过完今天，你就虚岁十六了，以后不能再这么抱来抱去。”
“我不。”
李允昭：怎么还气鼓鼓的？处理正事上也没见他这么幼稚。
当晚，李明烨提着这幅字在寝殿上窜下跳，他挂好卷轴之后要退到远处观摩一番，总找不到绝佳的位置，宫人们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生怕金贵的皇帝陛下摔了碰了。
一个时辰后，李明烨终于将字安挂在了靠着床尾的墙面上，他还特地躺下找好了角度，确保睡前醒后都能看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皇叔，你亦如此。
十日后，诃陵使臣到太极殿面圣。
摩克瓦得到宣召，还以为这么快就有了王女的消息，不愧是中原□□，行事如此神速！
这下他算是立了大功，待回到诃陵，验证了殿下身份，国王定会厚厚嘉奖他，他一路脚下生风，似乎迫不及待赶去接他的荣华富贵。
可怜摩克瓦尚且不知，寻找王女的布告只贴在了他住处附近的几个告示墙上，更不知他们的王女殿下早已躺在了几千里外的松陵义庄。
摩克瓦：“参加大周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方才环顾了一周，殿上并没有女子的身影。
李明烨：“使者平身。”
摩克瓦：“不知皇帝陛下宣小臣来有何指教？”
李明烨神色肃然，略微看向一旁的宫人，两名太监各捧了一幅卷轴，走下御阶，来到摩克瓦与众臣面前，“使者请看。”随着夏子的指引声，两名太监展开卷轴……
这两幅画骤然令摩克瓦惊喜不已：“陛下！这幅景色匿人像正是我诃陵独有的画法！将人像藏匿于景物之下，近看是景，远观为人，画中的尊者乃是我国王上啊！”
摩克瓦果然认出这幅被莫娘藏在毒蝎堂的画，看来莫娘是刹伽莫离无疑了。
李允昭思考的同时，摩克瓦打量着另一幅画，也就是李允昭亲自所绘的莫娘。
“陛下！这画中姝丽无双的女子，正是我国的王女——莫离殿下！虽然殿下容貌有所改变，可五官与臣先前所呈的画像一般无二！小臣曾多次观摩殿下的画像，绝对不会认错！”
莫娘那狠辣的模样犹在李允昭眼前，得了吧，她哪里与姝丽无双有半分关联？泼辣无比还差不多，不过是自己画得美观而已，摩克瓦可真能吹……
李允昭：“据使者所说，看来这女子的确是贵国王女？”
摩克瓦：“正是！莫离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请容小臣前去拜见！”
大理寺卿：“使者，贵国王女假借青楼和镖局之名，卖凶杀人，谋财害命，更勾结我朝前任宰相，意图谋反弑君，戕害我朝太后，半年前已在苏州畏罪自裁，其尸身暂停于苏州义庄，使者可要前去辨认？”
刑部尚书：“此案的物证供词一概收录在册，使者若不信，现在可派人取来，供使者查验。”
摩克瓦瞬时由喜转悲，而后身心被恐惧占满，如同石化在这殿上。
他们的话不像作假，王女两年前传回经商的消息，实际却在大周犯下重罪，还害死了大周的太后，万一再牵连到他！
他人在周朝如同羊入虎口，大周皇帝一怒之下斩了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对，若他们真要杀了自己泄恨，方才确定王女身份时就能动手，怎么还会提出让自己辨认尸身和案宗，看来大周没有杀了自己的打算。
大周没了太后，诃陵也死了王女，周朝此时肯定也在担心诃陵的反应，大周正在与西夏交战，应是不愿再与诃陵发生冲突。
可自己只是诃陵的使臣，无法代表君王和整个国家做出决断，摩克瓦此行来周是朝贺新帝登基，顺便寻找王女，仅仅奉了交好的旨意。
虽然王女理亏在前，可国王知道自己的女儿身死异乡后，难保不会把愤恨撒到自己身上，君王一怒，实难承受……不行，得找个人替他回去挡着。
摩克瓦大脑飞速运转，斟酌许久后才说：“皇帝陛下，莫离殿下之行令小臣歉疚至极，小臣在此替王女向陛下和大周深表歉意，王女已经伏法，希望贵国太后娘娘得以安息。”他言辞沉重恳切，握拳抵在肩上，俯身一礼。
摩克瓦这惺惺作态的模样令李明烨几欲作呕，皇帝指结攥得咯咯作响，偏偏此事关乎边境安危，现在还不能动他分毫。
包括信王在内的不少大臣，在摩克瓦背后直翻白眼。
摩克瓦起身继续说道：“王女所为仅能代表她一人，我王意在与大周结两邦之好，王女虽已伏法，但此事事关重大，恐我等之言不能让我王信服，还请大周派贵使与小臣返回诃陵，亲自报与我王。
令外，王女的尸身应早已面目全非，小臣就不必辨认了，案宗倒是可以誊录一份，到时请贵使亲自呈于我王。”
李允昭无声笑了下，果然如他所料，摩克瓦不敢亲自将莫离的死讯传给诃陵王，必定要找大周的人替他去说。
莫娘死前撂下豪言，表明问题的关键在于她的父兄——诃陵王和诃陵王子。
派个人去诃陵正好能探探虚实，李明烨说道：“众卿，谁愿随摩克瓦前往诃陵？”
诃陵远在南海，快则途中也要一年，况且大家都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一时无人出声。
“陛下，臣愿往。” 李允昭清脆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殿上的安宁。
“不可！”李明烨几乎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斩钉截铁道，“皇叔贵为亲王！岂可纡尊降贵前往诃陵！况且皇叔身子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
李明烨没料到他会在此时站出来，早知如此，他就该随便点了一人！而不是等着有人自告奋勇！
“陛下，莫离之案经臣之手，由臣前去最为合适，前朝尚有公主和亲之例，何况臣一介男子，未敢自矜，臣可顺便走访南海丝路，巡查贸易，再与南域诸国缔成邦交。”
“信王殿下所言极是！”
“陛下！信王殿下对诃陵王女一案最为熟悉，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爷大义！臣等感佩！”
“都给朕闭嘴！”李明烨突然起身，掀翻了御案，一应宝物噼里嘭啷散了满地，皇帝眼中含泪，胸口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