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谢重珩一点头:“好,我答应你。”
宁苏曲忽然躬身一礼。
起身的一瞬间,阴风将他的兜帽吹开了一点,却见那根本已不是人的脸,而是整片血肉模糊的骷髅。丝丝缕缕的乌黑怨气犹如条条细蛇,仿似从血肉中长出一般,密密麻麻钉在他面上,集体蠕动着,吞噬他的躯体。
他却浑然不觉。
宁氏军本已损失惨重,天绝道放下之后,军心更是渐有惊惧动摇。身为统帅,宁苏曲应了梦中冤魂的条件,以一身血肉为交换,滋养身上这些怨念鬼气,再由它们侵蚀麾下所有将士,激发他们的杀意,让他们只想以杀戮和鲜血平复心里的狠戾暴虐,再难以生出旁的念头。
即使明知那些冤魂很可能都是受天绝道中枢操控,但能同样消耗凤北宸的兵力,他也不在乎。
蹄声得得远去,望着昔日同窗消失在灰雾中的身影,他克制不住地沉沉诡笑了两声。
凤北宸,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将来你可得好好受着。
宁苏曲抬手拉好兜帽,黑袍飘然往大营而去。
谢重珩并未直接暴露身份去接管谢氏军的指挥权,而是估摸着大致方向靠近一些,遥遥放了枚族中暗示紧急撤退的焰火。
尖锐的哨声响彻两军交战之地。巨型血色烟花在半空怦然炸开,经久不灭,是谢氏军中绝不允许耽误、哪怕拼死也要回撤的死命令。
谢氏前线将领不明所以。他并未收到任何来自家族的消息,但这焰火是谢氏独门秘术制作,不会有错。
即使还怀着疑虑,他也严格执行指令,即刻率部有序后退,同时一边令人飞报后方大营的中军主将谢烜,一边加紧派斥候查探宁氏军的消息。
不久后,宁苏玄所在的大营亦有一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竟仿佛生生破开了重重灰雾鬼气,照彻天地,连遥远的谢氏军大营中都清晰可见,显然也是宁氏军的某种信号。
出乎谢氏军的意料,对面的宁氏军居然并没有趁机追上来。
斥候再探时,竟回禀说敌人军营中一应辎重都在,唯独不见半个人影。看行军痕迹,是前往与伐逆军的战场方向,跟另一部分同袍汇合去了。
莫说谢氏军前线将领懵了,讯息传来,此番奉命率部攻打宁氏军的谢烜也颇觉蹊跷。因为就在刚刚,大营中抓到了几个叛军的细作,搜出一些密信,全都只有简单一句话:“碧血尾鬼,留待诸君。”
谢烜站在主帐外,遥遥望着灰雾深处那道冲天的血色光柱沉思不已。
毕竟年长一些,他曾听胞兄谢烽说过,宁氏有一门燃烧神魂的魂火召唤术。一旦施展,朱红火焰直达天际,无惧任何阻隔,能指引所有宁氏子弟奔赴而至。
施术之人固然受尽痛苦断绝轮回而死,但受召前去的人也多半是要拼尽所有,不会有任何活路。若非阖族生死存亡之际,不会轻易动用。
宁氏的历史比谢氏更为悠久,只是印象中,谢烜却从不记得近万年内的典籍中,宁氏曾有人用过此术。
脑子里飞速盘算了须臾,他猛然变了脸色,震惊厉喝:“不好!传我将令,所有人即刻收整,开营拔寨,全速赶赴碧血前线!”
事态紧急万分。所幸尾鬼攻伐碧血的重点区域多半都集中在南区,也就是靠近灵尘的部分,尚且不算太远。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
先锋部|队轻装简从,兵分两路。谢烜亲自带领其中一队,前往抚星城,防守南区。麾下另一位颇有名气的青年将领虞承绍则带着另一队,奉命径直往北,赶赴镇澜城,护住中、北两区的沿海各防御点。
两队将士尽数乘坐飘扬着恶狰啸月家徽的飞船,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面接管并掌控整个碧血三区的海防线。
尚在中途,碧血境的星峡海岸蓦地传来一连串炸裂的巨响。爆|炸的火光在灰雾中一闪即逝,如同坠落的流星般,绚丽而短暂。
大地骤然晃动起来,空间都仿佛一时震荡。
灰蒙蒙的雾气中,悬挂着巨幅重明振翅旌旗的宁氏军飞船与谢氏军擦身而过。原本奉命坚守星峡海岸、抗击尾鬼的碧血水战将士们尽在其中,寂然如死,径直往飞星原更深处,那道沉默而肃穆的血色光柱而去。
那是引航的明灯,照亮他们前行的方向,引的是魂飞魄散、永绝轮回的末路,照的是铮铮不屈、宁死毋弯的傲骨。
谢烜推测得没错。
宁苏曲命前线水战将士撤退之前,炸沉了辖地沿海所有的艨艟战舰及一应器械,以免谢氏军未能及时接手,被尾鬼所得,然后全部前往飞星原汇合。
却提前一步送了消息给他,让他几乎无缝接管星峡海岸防线,继续对抗尾鬼,而不至于被敌人从那么漫长的地方任意登岸,给灵尘谢氏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虽说此后谢氏将压力倍增,浴血之下,总算还有机会拖延一阵。
宁苏曲不惜代价集中所有宁氏子弟及所辖兵力,却抛出这一招,也许单纯只是想拖住谢氏军,别坏了他后面的事;也许是世代镇守碧血境的观念与生俱来,早已刻在魂魄中、融在骨血里,即使对大昭对帝王再深恨,也做不到将家族故地拱手让给尾鬼。
无论这个起兵叛乱的青年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维护大昭疆域的完整这一点上,谢氏及王朝终究是亏欠了他们。
甲胄哗然,冰冷的声响下是燃烧的热血。
谢烜沉默地摘下兜鍪。无数陌刀的长柄在甲板上整齐而有节奏地叩响九次,先锋将士们随同主将一起,冲着宁氏军离去的方向肃穆躬身,以谢氏军中最高礼节送别曾经互为倚仗、协同抗击尾鬼的同袍,接替他们继续镇守未曾守到最后的故土。
轰然的响动也惊动了远在飞星原的谢重珩。直到此时,他才隐隐猜到昔日同窗的安排,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数日之后,血色光柱消失。飞星原深处蓦地一声巨响,骤然铺开千里烈烈火海,内中传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泣血凤鸣。
彼时谢重珩正跋涉在灰雾中,估摸着大致方向,赶往此前藏身的废弃村庄,准备与凤不归和幽影们汇合。
他闻声回头,只见火海中腾出一只巨型洪荒神禽重明虚影。
它周身烈焰熊熊,头顶硕大明珠、身披浓艳五彩长羽,振动一双遮天蔽日的血红火翅,竟倏忽破开那片充塞了整个天地的灰雾和阴鬼怨气,悬停在半空中。
无数火球从它身上落下,拖着长长的焰尾,流星雨一般,径直往地面坠落,彷如天河再次倾泻。
但不过片时,重明虚影猛地炸开,散成一片更为凶猛的焚天之焰,带着巨大的灵力爆裂之威,飞速横扫了半个天幕,将偌大一片仿佛永不退散的灰雾涤荡开来。
烈焰幕布似的从天而降,严严实实遮蔽了大地。
灵力炸裂之势极其猛烈。烈焰席卷而去,径直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天绝道屏障。只听轰隆一声炸响,似要将整个龙渊时空都炸裂般,竟连天地都一时震荡不已。
谢重珩虽不特别了解各族的绝密功法,却也能猜到,宁苏曲必然是集中了所有残余兵力,包括宁氏诸人的修为与魂魄,以嫡系重明血脉为引,爆出最后一击。
身死魂消,全军覆没。
典籍有载:神禽重明,明珠为冠,五色为羽,声如凤,目重瞳,搏猛兽,伏妖邪,挟光明而至。嘉平七十八年上,冬寒未褪,初春不至。龙渊时空这一支自洪荒神界传承至今的重明半血后裔,这个比大昭历史更悠久的世家,除去永安求死不能的少数子弟,自此全部灭绝。
这一刻,也标志着天龙大地延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格局:五兵六族七姓,“铁打六根柱,高台轮流坐”,彻底被打破,正式走向全盘崩塌。
天地将必然改换一番新的框架和体系,而无人可以阻挡。
看久了眼睛难免酸涩发热,谢重珩沉默地缓了须臾,继续前行。
或许是因着那暴烈一撞,天绝道也受了一定的损伤,又或许是知晓宁氏已绝,远在永安的昭明帝终于可以暂且安心,将其召回。烈焰炸开之后不久,所有灰雾倏忽消散。
青天朗日,路途明晰,像是这两个来月他所经历的,所看见的,那些惨烈,那些异化,都不过一场荒诞而诡谲的噩梦。
大概唯有重新返回从前的两军交战之处,烈焰覆盖之地,满地焦土与风中盘旋的惨白骨灰能稍许证明一下,这片广袤平原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悲壮的一幕。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谢重珩终于回到了曾经停留的废弃村庄,却赫然发现已多出了上千的幽影和战兽,正是他从前在往生域组建的密探组织、狰营中的暗狰。
唯独少了凤不归。
他预感到了什么,顾不上暗狰们如何会出现在此,微微拧起一双漆黑剑眉,问最先从往生域带出来的那几个幽影:“凤先生呢?”
常年带兵作战,让他磨砺出一身杀伐之气。虽平素看起来一派世家公子的温和有礼,稍有不虞时却显得威势甚重。
幽影不敢隐瞒,如实回禀:“凤先生被那些灰雾所阻,总也查探不到公子的气息,所以一个多月前就……去了天绝道。”
谢重珩神识都有瞬时的空白。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甚至想过凤不归受天绝道影响太深,引发旧疾,也许连出来寻他的能力都没有,唯独不敢去想这个近乎送死的答案。
刚刚亲身经历过天绝道的诡异可怕,他没有办法想象,那自恃手段高明修为精深,胆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幽影孤身闯到近前,与之当面对阵,会落得什么结局。
几乎是循着本能,谢重珩当即抢过一只战兽,顾不得被沿途幸存的百姓发现,飞一般往天绝道而去。
大昭的立国之本,人皇凤炎的传承,连六族历代精锐都无奈受其挟制,连墨漆这个敢同往生域的神明结仇的人都忌惮之物,是他一个幽影能轻易动得的么!
胸腔里有如打翻了一盆冰水并一锅滚油。一半透心地寒凉,一半灼烧得焦痛,一半是怒不可遏,一半是忧急欲死。搅合在一起,闷痛难忍,几乎要炸裂。
他强迫自己不去稍稍想象哪怕一下,天绝道已经收回数日,连他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堪称有神鬼莫测之能的凤不归却为什么仍旧没有现身。
战兽快如疾风闪电。行至飞星原中部,谢重珩终于见着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素衫皓发,瘦削笔挺,站在一边焦黑一边荒芜的交界处,也不知已经站了多长时间,孤独得仿似天地间只剩了他自己。
心上没来由地一痛。青年操控着坐骑蓦地停下,勉强按捺住怒火和焦急跳下来,却一眼瞥见那人后背的衣袍连同白发都沾染了不少血迹。
他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一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伸手就撕开了他的上衣。
然而一寸寸查探过去,又并无外伤。凤不归似乎除了面色太过惨白,有些憔悴,并没有什么问题。
妖孽男人全无动静,也不说话,任由他施为,一双碧色眼瞳只是直勾勾看着他。
紧绷如弓弦的神识骤然松懈下来,谢重珩腿脚都有些发软。
定了定神缓过来点,他化出碎空刀,二话不说先割开手腕,喂他喝了血,又将他的衣袍大致理好,胡乱解了自己的大氅,严严裹着他。
直到此时,行动之间,指掌和胸膛触碰着那副瘦削得有些柔弱的躯体,感知到他熟悉的气息,实实在在的温度,确信这一切不是幻梦,他的手才终于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荒原上呼啸的风声中,谢重珩终究忍不下愤怒,磨着牙森然冷笑:“出息啊!我从前还真不知道,我手下竟然有敢于当面硬刚天绝道的勇士。”
“几千年来,六族无数精英联手都不敢干的事,你倒是一点不带怕的。落在我这里,真是屈了你的大才。”
“不如我去同墨先生说一声,我二人都退位让贤,往生域东南两境以后都你说了算?”
这般明晃晃如刀锋的讥讽,凤不归仍是不说话,只慢慢扭过头,狭长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瞳仁中变幻莫测,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重珩以为那妖孽大约是见他安好无虞,一时太过激动,不知该如何掩饰,又或许是知道他生气了,正在想着怎么应付过去,于是凛冽道:“你也不用想太多。”
“你太过胆大妄为,这次我总归得惩治你。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若不服,就自行回往生域去回禀墨先生。我这里庙小,不敢容留你这尊大佛。”
嘴上说着,一边腾出右手来,想要替对方把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