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不归仿佛直到此时才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勉强弯了弯唇角,慢吞吞地道:“你回来了?我不是有意不管你的,没事就好。”
谢重珩心里原本燃烧着腾腾的怒火,被他这么虚弱的腔调、简单两句话一拨,突然就生出难以言说的柔软酸涩,硬生生将一多半火气都压制下去。
两者在胸腔内方寸之地冲突,简直要令人发狂崩溃。
他在自责,天绝道放下的时候没能守住他看好他。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人弄丢了。
一时间,谢重珩不合时宜地想起,离开往生域一路行到今日,两年有余的种种。
抚星城中,这个本该冷血无情的幽影,是怎样奇迹般将必死的他救回。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又是以什么条件同江祁交换的所谓“巫氏家传灵药”,却从不肯同他说实话。
当初行宫之围时,孤身对抗那不知从哪来的巨龙虚影,冒了多大的风险,以命护着他。又是怎样越过三千里飞星原,赶在他自爆前的一刹那,及时将他从陆锦袖和昭明帝手中救下。
如今更是为了寻他,竟不惜直接对上天绝道这种凶阵。
他两度重伤到起不来床时,凤不归又是怎样无怨无悔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甚至比他从前在永安谢氏府的贴身侍者都周到,令他错觉也许在被他遗忘的某段记忆中,这人早就曾这么做过许多次了。
否则这个根本不会管旁人死活的人,又哪能熟练到几乎不出分毫差错,连他的习惯和喜好都一清二楚?
上一个这么待他的,还是陪伴他许多年的墨漆。但那都是在那场堪称暴虐的意外荒诞之后。
还有那句近乎剖露心迹的“但是我疼”。
纵然谢重珩是什么样铁石心肠、一条路走到黑的人,纵然他心里除了家族之外,仅剩的一点位置全给了凤曦,也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谢七本是来自千年后往生域的孤魂野鬼,无有来处,不知归途。除了被迫无耻地窃据原身的所有,别无血缘至亲、故交友人,更无有任何人曾有半分在意过真正的他。连他的师尊都能在完全不必牺牲他的前提下,毫不犹豫地一刀杀了他。
从前的墨漆待他也算不错,因着那份至今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血盟,终归还顶了个盟友的名头。但他虽全心全意地信任墨漆,哪怕他们合作百年,中间更有一场荒唐的露水情|事,总也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跨不过、填不平的深渊。
他是个诡邪之物,也是个仿佛被天地都抛弃了的人,于感情一道,从来都卑微如蝼蚁。
却何德何能,竟能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的时空,遇上一个将他这么珍重地放在心上的人,遇上这样一份从未要求他回还、甚至从未对他言明的情意,纯粹、诚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谢重珩想不出他究竟有哪里好,值当此人如此真心待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冲动地想抛开所有的坚守、冷静,就这么天不管地不顾地抱紧他,再不放开。
但理智和道德却时刻提醒他,他若无法将凤曦从他的魂魄里、骨血中生生挖出去,剔干净,就不能对凤不归伸出手。否则就太过卑鄙,对那人太不公平。
沉默片刻,将所有的感触和悸动都强行笼成一团,关锁在内心深处,谢重珩蓦地一把揪住眼前人的衣襟,将人拎得更近了些,鼻尖都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一字一字道:“凤不归,我带你来大昭,只是为着传送阵之事,不需要你为我去冒这种险。若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因此生出误会,那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不过是因为你对我还有价值。”
“我心里早有旁人。况且我并不是喜欢男人,只不过他正好是个男人而已。除了他,我谁也接受不了。你做这些,对我而言除了困扰,没有任何意义。”
一番堪称伤人的狠话放出去,那人却只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就再无言语,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谢重珩只觉彷如蓄积半生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在了棉花堆里,自己反倒一头栽进去,茫然得找不着北,难受得紧。咬咬牙,他只得一把将人拖上战兽按在身前,掉头返回。
但眼下的局势没有留给他任何时间,去为个人情绪伤感纠结。
宁氏尽绝于飞星原,如今碧血境的星峡海防线暂且由谢氏顶着。昭明帝接下来必然命人接管原属宁氏的三区所有辖地,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再留在原地绝不是明智之举。
回到废弃村庄,谢重珩即刻命所有暗狰带着战兽,尽皆原路返回往生域。他本以为他们都是从灵尘入口而来,众人领命,却一阵风似的卷向了碧血境入口方向。
碧血入口通向往生域北境玄武城的辖地,那根本不是他掌控内的地盘。震惊之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要问个清楚时,暗狰们早就跑得连影都没了。
他只得暂且抛开此事,领着原来的十来名幽影全速往东撤退,直接退往抚星城。一行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启程,轻装简从,纵马飞驰,务求迅速。
抚星城位置绝佳,处于碧血境与灵尘境交界之地,却又归属灵尘,理论上并不在此次清洗范围内。
若碧血境形势严峻,他们可迅速往内撤回灵尘。若是无事,又能尽快重返飞星原,重新设置据点。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虽说抚星城里还有江祁这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当初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他们、尾鬼太子桥本真夜、帝王暗卫断魂楼都摆弄得团团转,又手握庞大隐藏势力的地下之王,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以他的心智,想必早就预料到了后果,先行撤离、蛰伏,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昭明帝来得大。
当天晚上宿营的间隙,谢重珩跟幽影们交代完次日的安排,终于腾出点时间。一回头,却见凤不归远离众人,倚靠着一块高大的岩石发呆。昏沉夜色中,说不出的萧索、孤独。
他便过去挨着人坐下,低声问他:“你孤身对抗天绝道那么长时间,都经历了什么?现下感觉如何?”
连问两遍未得回应,他正准备伸手去拍对方的肩,素衫雪发的妖孽似乎才反应过来,微微弯起唇角,散漫一笑:“我哪有那么冲动。”
“不过是在那里研究许久,几番试探,发现无从下手,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只是耽误许久也没想出办法。”
“正打算离开,却不想不知哪里炸出一场突如其来的烈焰,爆燃冲击天绝道,将我也震得有些糊涂,故而耗在当地,没有及时回来。我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个中情形,当然没这么简单。凤不归却不打算深说下去,故而这般三两句话带过。
一个多月的斗法,天绝道早已在他手中损耗颇大。尤其最后时刻,宁氏集所有族人和麾下将士身魂爆出的绝命一击,和他同时爆发的罡猛攻势一起,内外合力夹击之下,其中枢必然调用了其余几道的力量,才堪堪抵挡住,不至于当场明显受损。
眼下那东西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养伤,一时半会大概很难再兴风作浪。
唯一可惜的是,从前凤不归一直想着,等宁氏被逼上绝路时设法收服他们。哪曾想重明后裔竟刚烈至此,竟宁愿魂飞魄散永绝轮回,也无一人肯苟活于世。
将来幽影大军若要兵出往生域,必然要一批熟知大昭兵事的将领,却只能日后另想办法了。
谢重珩确实也没察觉出他有什么异常,稍微松了口气。
又听他提起宁氏,想起他们的惨烈结局,他不免更生兔死狐悲之心。胸腔里一时仿似山脉崩塌般,尽皆压在方寸之地,沉重而滞涩。
凤不归看了他两眼,拖腔懒调地岔开话题:“听闻有悔真人言说,大昭国运被分散窃据,正在帝宫修筑承天塔,据说是要聚集、重凝帝王之气。”
“虽没传出国运究竟被谁人所窃,又要如何收拢,但宁氏尽绝之时,我观东北碧血方向,果然有一道气运往永安而去。”
“不管大昭国运是不是真被六族所占据,不管这个有悔真人是如传言一般,自荐于朝,还是凤北宸想对付六族找来的幌子,想来倒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他更加慢悠悠地道:“果真如此,抛开权柄争夺不谈,凤北宸对其余五族陆续下手也许就在不久之后。”
“如果有朝一日,谢氏也落到这个地步,换你处在宁苏曲的位置,又当如何?这样的王朝和帝王,也值当你继续忠心吗?”
谢重珩一时默然。
认真说,他一个隔壁时空千年后意外闯来的孤魂野鬼,对这个王朝哪会有什么忠心可言,有的只是生为龙裔族人,对天龙大地刻在骨血里的依恋和热爱。
如果说最初时,原身因着自幼所受的教导,对于所谓的反叛还有些本能的抗拒,被谢七占据躯壳整整一百多年后,早就连最后的挣扎都彻底没有了。
何况若真如凤不归所言,昭明帝以国运为由头立大国师,为铲除六族费尽心思找尽借口,糊弄天下人,本身就证明,六族与帝王之间已经绝不可能共存。决裂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当初贤亲王死前评判昭明帝,“什么好事都想一个人独占,却从来不肯自己出面做那个恶人,属实是又当又立”,倒真是字字珠玑,贴切无比。真不如直接说“我就是想要”来得光明磊落。
片刻,谢重珩方道:“与忠心没什么关系。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①。”
“返回大昭两年多,亲眼见过战争下黎庶各种惨状,哪里再忍心亲手将天下搅乱,葬送无数性命,使整个王朝的百姓尽皆卷入战争中,朝不保夕,有死无生?”
长长吐出口气,青年也如他一般仰靠在岩石上。
“局外人想象中,一呼百应指点江山该是何等的威风、肆意。就连一贯喜欢安定的百姓们茶余饭后,也免不了向往一下纵横沙场、手起刀落的场景,热血沸腾一番。”
“然而旁的不说,就说当初武陵府城之乱。据我所知,战后仅仅是被强征去清理战场的青壮年平民,惊吓而疯、甚至被活生生吓死的人,都不在少数。”
只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见识过身边刚刚还在跟你感叹,不知家乡的青梅有没有在等他的同袍,下一瞬突然四分五裂,见识过数以千万的性命如同野草般,无差别被成片割倒,才会从骨子里生出敬畏之心,明白生命的珍贵,明白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更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战。
身边传来一声嗤笑。凤不归拖腔懒调地道:“凤北宸的所作所为,你也看见了。”
“此人并非愚蠢平庸之辈,否则也不能在先帝软弱、幼年登基、世家弄权、全无实力的困境下,借助天绝道中枢的力量收拢部分权柄。”
“但此人过于刚愎残暴,对权势渴望太过,以至于行事颠狂乖张,不计后果,难免为此大开杀戒,甚至与外敌勾结。”
“一个颇有头脑的疯狂帝王,一个积压了数千年弊端的王朝,任由其继续下去,治下百姓只会陷入更悲惨的境地。”
“若王朝没有一个强大的核心朝堂,没有凝聚足够的实力,抛开内部动荡分|裂不谈,也必然终将被强敌所侵略吞噬,直至尽数沦落敌手。”
那把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含了些莫名的讥诮:“因一家一姓之罪愆而致生灵涂炭,国土沦丧,不是有血性之人所能容忍的事。”
“纵然战乱,无非舍弃部分人而换取多数人的安宁,乱世之中,焉能尽数顾及周到?没有今日的牺牲和鲜血,就不会有来日的盛世繁华。至于被牺牲之人,哪怕是你是我,生逢此世,也是命当如此。”
谢重珩再次沉默,对他的话根本无从辩驳。
前世昭明帝不正是为了处置谢氏,竟疯狂到不惜以大昭帝王之尊,以战胜国的优势,而与天龙大地的世仇尾鬼议和?
往深了说,大昭也好,什么朝代也好,都无非是天龙大地时光长河中一朵浪花。若是王朝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多数人、乃至这片大地的安危,走投无路时,一贯温驯如羊的黎庶和目光、野心兼而远大的志士贤俊们,往往会悍然举起反旗,不惜献祭血肉魂魄,为脚下的土地而战。
纵观历代史册,莫不如此。
但……挑动战争之人必然是不世功业与千古罪孽并存。谢重珩却不认为他能承下如此之重的责任。
仅仅因为不想尾鬼阴谋得逞、大昭分|裂,救下昭明帝,间接害死那么多人,他已经被逼得几乎崩溃。若还有半分选择的余地,他又哪里有那么强悍的心志,自己去做那个人?
他勉强笑了笑:“我说过,你同墨先生想做什么,大可直接去做,不必非要我点头。你们若真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令边境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