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糜岭联系上李先生,想请他劝说李小姐亲自澄清求婚一事时,李小姐却已经离开香港前往广州了。传言发酵起来,逐渐满城皆知。
李先生代李小姐到糜公馆道歉,说她虽自知犯下大错,可她一向性子顽劣,挨了打骂还不肯低头,若是一再逼迫她,不知还又要生出什么事端,于是只能安排她避风头去了。
糜岭更加窝火,她倒是甩手走了,留他一个人焦头烂额。在外头,不管碰见什么人,都向他道声“恭喜”,或是调侃或是奉承或是揶揄,叫他有嘴都说不清;在家里,姜瓷怀着孕,尤为敏感不安,一见他晚归就疑心,为此不知哭过多少次。可也只是哭一哭而已,不吵也不闹,对着糜岭,仿佛已经没有多的话可以说了。
这期间,周盛业几番来访,带着不同的医生查探姜瓷的病情。一位中医,号称是某某中医大师的得意门生,两位西医,是仁爱医院和圣玛丽医院的肺科主任。
周盛业能想到请动他们,糜岭当然也想到了,事先打点好了一切。几位医生来瞧过后,都口径一致,向周盛业交代说姜瓷患了不治之症。
周盛业似乎仍不大相信,有一日深夜突然造访公馆,带了七八个配枪的警员,说要立刻带姜瓷回去。
那时糜岭恰好在书房办公,听见动静走出来时,他们已经堵在卧室门前了。管家也领着几个高大的家丁挤在走廊里,两边各说各话,闹哄哄乱成一团。
糜岭担心姜瓷被吓着,正要开口劝阻,忽然卧房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老妈子,她脸上系着绵口罩,手里端一个脸盆,盆中几块帕子,都染了血,浸得水都发红。
那老妈子没料到门外挤着这许多人,吓了一跳,手一抖便把脸盆翻了,恰恰好泼了周盛业一身,一张帕子飞出去,正拍在他下巴上。
一时间场面更混乱了。周盛业大叫着重重跌在地上,他那几个手下都不敢去扶,躲得远远的,管家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喊道:“不得了了!那水是不是吃进嘴里了!传染上了要出人命的!”
周盛业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血水,整个人哆哆嗦嗦坐都坐不住了,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警员们不愿意碰他,最后还是家丁抬他坐上了车。
他被这么一吓,病了一个多月不能下床,也没再来过公馆,应该是彻底相信姜瓷生了重病。
可他到底还惦记着陈家的珠宝市场,使唤不了姜瓷,又寻别的办法。
接连几日,光天化日之下,陈家在各处的店面都被匪徒抢劫;又是几个管事的掌柜被拖进暗巷里一顿毒打,一位账房先生还吃了枪子;再是税务局的人带着警员闯进店里,指责糜岭是偷税漏税的嫌犯,借着彻查的由头,终究还是拿走了所有的账本。
一番动作,几乎是明面上与陈家对着干。原本姜瓷被周盛业握在手里,糜岭不得不隐忍谨慎,现下没了顾虑,也就放开了手脚。
又隔几日,周盛业情妇开的那家钱氏珠宝行因卖假货而被取缔贴了封条。那情妇大喊冤枉,不知从哪儿听说是周盛业夫人在背后作乱,跑去大闹一场。
周盛业夫人得知了情妇的存在,气病过去,在家里又是要割手又是要上吊,有一日真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好在及时送医救了回来。出了这样的事,原定在春天的周茂飞与卿卿的订婚宴只能往后推迟了。
家里鸡犬不宁,工作上更是叫周盛业糟心。城中忽然掀起一场他这个警务处长贪污腐败的舆论,许是有心人在其中煽动,一些年轻气盛的学生和百姓闹了几次暴动,甚至闯进他家里去打砸。上头担心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便暂时停了他的职。
忙乱的一段日子过去后,香港潮热的雨季轰轰烈烈登场了。
周茂飞和卿卿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原本的订婚宴直接改为了结婚喜宴。宴会帖子递到家里来的时候是晚上,那会儿姜瓷躺在客室沙发上看报纸,听见门口有动静,还以为是糜岭回来了,正要起身出去,管家走进来把帖子给了他。
他盯着封面上硕大的“囍”字沉默半晌,重新看起报纸来。又过了一阵儿,似乎听到外头有车声,还是走出瞧,正看见糜岭踏进院子里。
糜岭远远喊了声,叫他别过来,他还是跑了出去,扑进糜岭怀里,软声叫道:“小舅舅……”
“想我了?”糜岭亲亲他,手掌轻轻按在他小腹上,“这几天都在下雨,院子里滑,下次不能跑了,才把身体养好,要是现在滑一跤摔伤了,又要躺在床上吃几个月的苦头,知不知道?”
姜瓷点点头,搂着他脖子小小地踮了踮脚:“你抱我。”
“不好,说了地上滑,小舅舅腿又不方便,带着你一起摔跤,回了屋再抱你。”
姜瓷没应声,低了低头,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回了屋,到客室里,把拖鞋一甩,蜷起腿半躺在沙发上,拿报纸掩住了脸。
糜岭见状便哄说:“好了宝宝,不闹别扭了,这就抱你,抱你回房间,我们睡觉了。”一边脱外套一边弯腰去捡甩飞的鞋子,再去看他,不想他竟哭了,眼泪水把报纸都浸湿了些许。
“小宝,好好,我错了。”糜岭马上去抱他,他又不肯起来,手脚往糜岭身上缠紧了。糜岭坐下来给他擦眼泪。他抽抽搭搭地说:“这一段时间我都看不见你,每天我还没醒你就走了,晚上回来又是该睡觉的时间,话也说不了几句,现在你都不肯抱我了……还不如在金园那时候呢!你在外面——”
“绝对没有,最近确实忙,不是说给你听过么,周盛业给舅舅惹了那么多麻烦,总得去解决是不是?”
“那还要忙多久?”
“很快就得空,宝宝,我保证。”
他却哭得愈发伤心了,撕碎了报纸往糜岭脸上扔,叫道:“你不陪我,那我要出去,我出去找别人陪我,我不要闷在家里!我要出去,我要回上海!”
“再过几天,马上,马上就去,”糜岭捉住他手腕搭在肩上,柔声地劝,“你现在出门,叫周盛业瞧见了怎么办?我又不在你身边,到时你再被他抓走,那简直和要了舅舅的命没什么两样了。”
姜瓷哭啼啼哼了两声,终于安静下来,偏过头和他接吻,模模糊糊地说:“卿卿结婚的帖子送过来了,在桌上,你要去吃喜酒吗?”
糜岭拿过帖子确认地点和时间:“得去,你知道周盛业把店里的账本抢走还没还回来,舅舅正好借这个机会见个人,谈谈这件事。”
“那我也要去。”
“宝宝,刚才跟你说了——”
“明天酒楼里肯定要摆好几十桌呢,那么多人,谁会注意到我!”
“不好,听话小宝,人多眼杂,更要出事情。”
姜瓷绷着脸又开始掉眼泪,哭得脸煞白,一阵阵气急。糜岭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实在有些不忍。喝了这么久的药,虽然是修养好了,可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大概因为本就身弱,心情郁结,再加上还怀着孕,所以尤为辛苦,山珍海味送到他面前,也不见他长肉,只小腹有点儿弧度。
糜岭轻轻抚了抚他肚子:“不哭了宝宝,明天,等晚上天暗了,我们到街上兜兜风,这样好不好?”
“真的么?”
“真的,换好衣服在家等我,穿那套黑色的西服,行动方便一些,天暗,你穿黑的,别人也认不出你,把帽子也戴上。”
他马上止了泪,软软往糜岭肩上倚,糯糯地问:“哪套黑的啊?衣柜里没有。”
“怎么没有,就挂在最边上,舅舅带你去看。”
糜岭要抱他,他自己先站了起来,拨弄着手指嗫嚅说:“你腿疼,还是不要抱我了,我听话,我搀着你走嘛,好不好?”
“真乖,”糜岭起身搂住他,往卧室去,“今天在家吃什么了?”
“好多。”他报了一串菜名,把喝了几杯水都一一交代。回到房间,糜岭找出西装来在他身上比,说:“试一试,要是不合身舅舅让人拿去改,明天穿别的,还有一身灰色。”
姜瓷一边脱衣服一边说:“看起来好像有点大,要是以前还没有宝——我是说……还没有生病的时候穿,那就正好。”险些说漏了嘴,他把脱下来的睡袍掩在小腹前,偷偷瞥一眼糜岭,糜岭坐在床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是那样眉眼含笑的。
“你别看我换衣服……”他嘟囔。
“有什么看不得的,宝宝里里外外都给我看过了,”糜岭一瞬不瞬静静望着他,抬手抚上他瘦弱一把柳腰,“太瘦了,还得再多吃点儿饭。”
“我已经吃得够多了,刚才不是说给你听了么?再多吃点儿,就成大胖子了!”
“哪里不好?就要胖些,”糜岭一把搂过他,“抱着我们宝宝像抱着棉花。”
姜瓷吃吃地笑了:“真的像棉花么?”
糜岭拿过西装往他身上套,说:“像,又香又软。试好衣服就睡觉了,早点睡养养精神,不然明天没力气出去玩。”
“嗯,我乖乖吃饭,等你回来接我。”
“好,真听话,明天要是下雨,不许在外面等,知不知道?”
“知道!”姜瓷兴致盎然地甩着有些长的袖子转了个圈,叫道:“出去玩,出去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