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即使是入了夏的清晨，风也依然带了些凛然之意，将锅上不断冒出的蒸气吹得四散飘拂。雪白的馄饨在锅里和气泡一起翻滚着，老板将馄饨用大铁勺捞了出来，呈进碗里，又洒了一把葱与香菜，正要再舀一勺辣椒进去的时候，却被一道温雅谦和的声音止住了。

“辣椒就不必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咳嗽了几声，“我身子弱。麻烦您替我端过来。”

“您客气，这本就是我该做的。”老板赶紧端起碗来，走到那人面前，将馄饨端给了他。那人着一身靛蓝衣袍，那布料一看便是寻常市井人家所买不起的，上面又绣着什么怪兽图样，老板认不出来，却觉得那许是书中所写的神兽之类。

但即便不说他这身衣服，便说其人长相也是俊雅风华、玉貌清绝，特别是那双眼睛，望之如见雨雾远山、烟波江上，内中愁绪半藏半露，笑意半避半展，让人捉摸不清他真正情绪的同时，却又使人更想去探究。老板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在潞川见过如此别致的公子，肃肃如松下风，萧萧如天边月，叫人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的辞藻都堆砌在他身上。

“潞川附近瘟疫正蔓延着，您却在这里开着这馄饨摊，不怕危险吗？”那人道了声谢，顺势问道。

“唉，总得挣钱不是。”老板叹了口气，“本来也就快活不下去了，得不得病又有什么要紧——反倒是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在此时来潞川，不怕家里人担心吗？”

“是家里人让我来的。”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来了也好，见见世面。我之前路过按察使司，看见府门前摆了一地的贡品，又见内中耀眼金光久久不散，不出门又怎能见得如此奇景呢？”

一说起这个老板就有话说了。“那金光已经亮了半年多啦，先开始大家都觉得那金光是庇护贪官的，都很看不上。”老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是后来侯爷来了潞川，惩治了一批贪官，又加上水患未除……大家大概觉得，反正那也是九巍山上下凡间来的仙人，既然能庇护贪官，要是自己虔诚些，没准也能庇护自己，于是就成了公子你见到的那个样子。”

“原来如此。”那人面上笑意不改，“不过可惜了，我之前只是路过，不知有如此缘故。下次若再路过，也该去拜一拜的。”

谁说不是呢，太可惜了。眼看那人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老板也就走回大铁锅旁坐了下来，同时止不住地想着——这样好的一个人，却坐着轮椅，是个废人。

那人坐在轮椅上，动作很慢也很优雅地吃着馄饨，硬生生将这路边小吃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样子来。他很淡定地接受着周围寥寥几位食客或惊艳或惋惜的视线，最后用勺子舀出碗中的最后一口汤后，放下勺子，又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一一数过之后放在了桌子上，又全然不似个出身于世家大族、出手阔绰的公子哥。

老板目送着他摇着轮椅从自己身旁路过，也注意到他那手背很好看但手心已经起了茧子的手，忍不住问着：“公子，您现在住在哪儿？要不然我让孩子推您回去吧？”

这样清雅俊秀的一个人，却又是如此地孤苦伶仃，老板深觉若自己不问这一声，良心是会过不去的。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竟然还伸手对他一作拱礼：“多谢您，不必了。”他看了看眼前的青石板路，接着道，“我自己可以的，就像我来您摊上时一般。”

老板正想接着劝说，巷口却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他和那人都向巷口看去，却见一排明显来自于都指挥使司的兵卒自大路上而来，个个神情严肃，惊得老板还以为自己这开在巷中的馄饨摊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疫情蔓延到潞川，他再不能在此摆摊。

而在这一队兵卒之后，又缓缓走出一人。老板瞧着那人身形模样，不由瞪大了眼。自潞江水患这半年来，整个潞川谁会不认识——那一身的杀伐之气，那锐利如鹰隼的慑人目光，那利落矫健、正大步向他们走来的坚定步伐，不是西定侯左璋又是谁！

这架势实在太过隆重，不单单是老板被吓得赶紧弯腰行礼，就连摊上的食客也纷纷放下手里的碗筷七零八落地行礼。然而在一片弯下的腰中，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腰杆仍然如松如柏挺得笔直。

老板正想拉他一把、提醒这外地的公子哥眼前人可绝非易与之辈，却闻这位公子哥语气无奈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了口：

“侯爷这么大阵仗，我只是出来吃点小吃罢了，不若我再向您行个礼？”

老板差点没被这句话吓死，余光却又瞥见左璋在公子哥的面前站定，随即单膝跪了下去，竟是行了个臣礼。

“臣左璋见过静王殿下。”左璋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在狭窄的小巷中回响着，“殿下自京城远道而来却只身来此，万一遇刺，臣百死莫赎。这是臣的疏忽，还请殿下恕罪。”

静静静静王殿下？？！就是那个本应该成为太子却因意外受伤而成为废人的静王殿下？？！

老板整个人都因左璋的这句话而呆住了，有了这个答案再看眼前这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还真让他硬生生看出了些皇亲贵族的气势来，静王殿下起一个大早来他这摊子上吃馄饨？！老板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伶俐点的食客已经跪了下来，高呼着什么草民拜见静王殿下的礼词，老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正打算跪下行礼，却被身旁人清瘦却修长的手托住。

“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静王殿下竟然还向他道着歉，谦和地道，“我这就走，希望您生意一切都好。”

老板已经完全不会说话了：“您您您……您来小摊草民实觉蓬荜生辉……”

顾知然轻轻笑了笑，这才将视线投向半跪着的左璋。“都起来吧。”他面上笑意微敛，“本王是放心侯爷治下潞川，才敢独行。侯爷今天，什么安排？”

左璋向身旁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上前两步走到了顾知然的身后作势要推他的轮椅，却被顾知然微微摇头拒绝了。“本王自己来。”无论是老板还是左璋的帮助无一例外都被他拒绝了，顾知然左手扣住轮辐，右手攥住右边轮轴凸起的楔子，手背的青筋紧紧绷起，那轮椅便吱呀吱呀地在这路况极差的青石板路上走了起来。

照理说这般动作对他来说很是不易，但顾知然面色全无异样，左璋默默看着他微湿的鬓角，跟在他身后才回答了他之前的话：“万器门门主奚玉照携治水器具远道而来，将至潞川。臣欲至城门迎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听闻世子也在其中，还未出西楚便遇刺杀，这趟来得很是艰苦，不若便随侯爷同去相迎好了。”顾知然随意地道。

左璋听着这番话，心中却咯噔一下——顾知然是昨天才来潞川的，京城离潞川比九巍山更近，他早在未离京时便关注起九巍山了？然而左璋面色不改，只道：“臣便先替犬子谢过殿下。”

二人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闲谈着，聊起江南地区洪灾的处置情况、官员的调动情况、疫情的管控情况，走出了小巷，走向了大街，引得不少人侧目暗奇，纷纷猜测那自己摇着轮椅行在左璋身旁的青年人是谁，但那也并不难猜，很快静王殿下来潞川巡视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左璋越和顾知然聊着，心下也就越惊。面前之人谈笑自若，潞川的情况，无论大小他没有不知晓的，就好像这半年来在此地赈灾的不是他左璋而是顾知然一般。“潞川是个好地方。”顾知然道，“侯爷雷霆手段本王自然敬服，不过过犹不及，世子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是两朝元老，这些大道理或不必本王强调？”

“臣知悉，已留了余地。”左璋便道。

顾知然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了，似乎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城门之前，顾知然的亲卫长乐与未央走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而顾知然垂下眸子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那漫长如龙的车马队终于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众人的面前，自头辆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红衣女子，而赶车的人却是顾知然的熟人——西定侯世子左朝融。

左朝融极有眼色，将马车驶进城中便先跑来对顾知然行了礼，顾知然笑了笑道：“世子不妨先拜见西定侯，你此次出门日久，别让侯爷等着急了。”

左朝融看着他，似乎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道：“听殿下的，我这就去。”

于是左朝融便又跑去找左璋去了，而那红衣女子下了车后，又快步向第二辆马车走去，将马车上的两个人——一位白衣女子和一位青衣男子迎了下来，看二位那形影不离的样子，想必就是万器门门主奚玉照与神医门门主卞喧了。

长乐站在顾知然身后，默默替自己的主子捏了把汗。而此时那红衣女子又跟卞喧说了些什么，卞喧还未有什么反应，第二辆马车上的黑袍男子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一个箭步下了马车，火急火燎地便往第一辆马车而去。

第一辆马车上还有人？难道……未央偷偷看了眼顾知然，顾知然淡淡地看着最前方的两辆马车，面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终于那马车上下来一个着蔚蓝衣裙的女子，她挽着百合髻，髻上穿插着金色花钿，不过是最基础的式样，戴在她头上便莫名让人觉得高贵优雅，明仪神秀，占尽风流。她婷婷袅袅地自马车下来，好看的眉头却微微颦起，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莫名的痛苦，她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却递给了那黑袍男子，任那人将她扶着下了马车，才微微颔首，谢绝了他接下来的搀扶。

顾知然仍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看向那边，长乐心中却翻起了千层浪——本以为殿下容颜冠盖京华，不曾想却还有那黑袍男子这般昳丽俊俏的人。

然而不论长乐如何作想，这一行六人——左朝融和左璋打完招呼后又蹿了回来，还是来到了顾知然的面前，对他行了礼。

“想必您就是东秦的静王殿下了。”奚玉照温声道，“今日一见，果如传闻中清逸出尘、仪表不凡。”

“奚门主过誉了。”顾知然抬手一拱以示回礼，“门主远道而来，只为大义，本王敬服。不过本王初来乍到，治洪器具一事，仍是交托西定侯办，便劳二位多费心。”

奚玉照道了声应该的，便又拉着卞喧、左朝融和那红衣女子去找左璋谈话了。

独留了那一直按着心口却渐渐放下手的蓝衣女子，与她身旁的黑袍男子，站在了顾知然的面前。

他静静地望着她，而她也用同样静而深的目光回看着他。

一种冷凝无言却令旁人难以插足的气氛在他二人之间逸散开来。

“我知道你我要见，才特地换了身蓝色的衣袍。”最终还是他笑着先开了口。

“我还道兄长转了性子，不再爱穿青袍了。”蓝裙女子也稍稍勾起了唇角，“所以我今日见兄长，也换了一身形容。”

“没想到最后却还是撞上了？”

“嗯，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