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肆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连绵不绝的雨,秋雨的寒气才刚刚透入窗棂便被屋内烧着的炭火浸灭,而齐暖正端坐在窗前,不知在想着什么,叹了口气。她穿了身轻便的青蓝衣裙,肩下垂一层泛着蛤蜊光的蓝纱,袖子以护腕束起,足蹬一双干练的皮靴,她头上发簪了了,不似那国公府的大小姐,倒似浪迹江湖多年的清冷侠女。
他却没有着急唤她,而是先闭上双眼,回忆了一下他与她经历的过去——那天他传完话后,又强撑着拔了【一醉秋】一会儿,直到实体的【一醉秋】似乎被人用灵力给拔了,于是梦阵大破,他最后关头只记得拜托齐暖让她把剑放在自己手上,他勉强将剑收回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般情况下用【一醉秋】开阵后都要昏个十来天的,但也不知道这阵被人破了他得昏几天。游肆试图动动自己的身子,动倒是能动的,但酸疼无力得很,就这还说保护齐暖呢,这不是闹呢吗……游肆无奈地想着,却感知到一道视线投向了他。
“游肆——?”
是齐暖微讶的声音。游肆忍着痛默默地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齐暖。
“神君……”齐暖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并且还透着几分无奈。
灵力也是不济得很,他只用灵力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都费劲——游肆忍不住叹了口气。
然而齐暖却并没有接话,她一直在盯着他的后背看。“既然神君不愿意醒,那就接着睡吧。”她轻轻地道,似乎转了身往外走,“不过在潞川待了一个月而已,便是再待一个月,我看神君也是能待住的。”
游肆猛地起身:“一个月??!”
齐暖顿住并未走几步的脚步,转回头来,对他轻轻扬起一个如天山化雪般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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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你交给我一个圆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消失了。之后殿下背后的那人拔出了你的剑逃遁而去,我与殿下一同把你架回马车上,待平淮事了,我们便住到了潞川薄府上。”
“大概是因为那人之后再未寻过殿下,加之京中下了旨意,殿下在五日前便启程返京了。朝暮楼的事有了结果,按察使杨融被停职查办,都察院副都御史江述和大理寺少卿肖慜正一同在潞川调查此事。”
“沈小姐虽然如愿首告了亲父沈梓文,然而她手中所有的证据都被沈梓文一一驳回了。不过江大人与肖大人也顺带在查他的事,相信没过多久就会有个结果的——你昏迷时候发生的事,便大致如此。”
游肆刚才起身的时候起得太猛,又闪到了腰,此时又躺了回去听坐在他对面的齐暖淡淡陈述这些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其实后面这些于他而言无关紧要,倒是前面的事情颇有意思:“另一个我?”
“其实我有点想不通,不知神君可否为我解惑。”齐暖点了点头,从身旁的小几上端起装着药汤的青瓷碗来,舀了一勺往他嘴里喂,“那人遇到的应该是走了原本帝姬故事线的我,但是我既然是她笔下人物,那又如何能与身为小说外来者的他相遇?难不成【荃不尽】还有掌控神君行动的能力么?”
汤药很暖,但是很苦。游肆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答道:“【荃不尽】没有控制书外人这种能力——这种问题一问不就知道了,大小姐你没问他吗?”
“怪就怪在此处。”齐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很熟练地取回勺子、舀了一勺又喂给他,“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连自己小时候有什么趣事都说了,而我也没少说我与顾家人的事,但我们偏偏都……忘了问对方这种关键问题。”
不知道为何,听到她提起另一个自己来,游肆心中就有那么些莫名的不是滋味。“我自己来吧。”他感觉自己的腰好像好了一些,便稍稍坐起了身子,向她伸过了手,“那你与他相处,觉得他比之我如何?”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性格。”
齐暖将碗递给他,面上忽而带了点回忆的笑意:“我原以为神君就够跳脱的,不曾想他比之神君更甚——明知你还在平淮苦守,他兴致忽然上来,竟还想带着我去潞川喝上一碗糖粥。”
游肆已然看清她的神色,握勺喝药的手一顿。“那确实不靠谱。”他举起碗来把苦药一口饮尽了,“我要是他,何不一开始就带你去潞川夜谈,总之你还订了客栈,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必吹一宿的冷风。”
“多大了,神君大人。”齐暖却笑眯眯地道——她面上很难出现这样开朗的神情,“和自己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游肆正欲……游肆深吸一口气,把话憋了回去。“所以他给你的那个圆盒子长什么样,让我看看?”他问。
齐暖面上笑意微敛,垂下头去取自己腰间的锦囊,又自锦囊中取出那极精致的圆盒,交到了他的手上。“我这一个月用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打开它。”她有些无奈地道,“既是神君之物,应也须神君来解。”
游肆在接过那木盒时,手有一瞬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是这个。”他拿稳了木盒,将中间平整硕大的徽记摁了下去,那木盒便咯吱咯吱几声响,自侧边弹出来了一个开关,游肆忽而轻笑着摇了摇头,把开关塞了回去,又将已弹起的徽记摁下……如此重复了三次,在齐暖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时,游肆轻咳了一声,将盒子还给了她,“大小姐你再摁一次就可以了,【一形离】就是这样的。”
“这也是你做的神器吗?做什么用的?”齐暖接过盒子来,却没有立刻打开。
游肆点了点头,放在被子下的手有些紧张地搓了搓:“储存魂魄的。”
齐暖正欲开盒子的动作顿了顿。
“【一形离】内中只能储存一个人的魂魄,如果你没有其他存储魂魄的容器,那在打开【一形离】之后,魂魄就会散掉。”游肆见她模样,接着道,“不打开它的话,即使是我也无法判断它里面有没有魂魄,更不会知道里面是谁的魂魄。”
齐暖收回了手,微微眯起了眸子:“神君大人,你有话就直说吧。”
“我是劝你不要冲动行事啊大小姐。”游肆叹了口气,转而动静极小地抠起来自己的手,“先不说一个虚影究竟有没有魂魄,便是有魂魄,那也是仙人的神魂,你又上哪找装神魂的容器呢?”
齐暖摩挲着锦囊,并未立刻开口。“那如果我这次不开,下次还要开时,是摁一下还是五下?”良久,她转而问道。
游肆伸出那只本就放在被子外的手,默默向她比了个“五”的手势。
齐暖点点头,没再试图开盒子,而是把盒子收回了锦囊之中。“那就等时机合适再开罢,神君召唤神器的次数终究有限,还是该用在需要的地方上。”她淡淡地道。
游肆看见她的动作,被子下的手终于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倒也无妨。”他笑起来,“无非是改变些剧情罢了,我总是护得住你的。”
齐暖已经站起来了,闻言扫了一眼半坐起来的他,挑眉道:“以神君这般模样,还是先自己恢复身子为要吧。”
他就知道自己的拉胯不仅他自己在意,连她也在意的!游肆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这只是意外!”他强调道,“那个人虽说要杀你,但到底还是顾忌我的不是吗?而且这种类似言灵的天地规则,以前是我不知,但现在我知晓了,就有应对的办法——她若是再来,一定也会换个计策的。”
齐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我问神君。”她环了臂看向他,“你在梦中提到,你对那人的身份有些眉目,可否与我说说到底都有了些什么线索?”
“……”游肆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转瞬之间的眼神就是一避,意识到不该的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呃……”
齐暖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神君既不愿说,那我不问便是。”
她收拾了一下小几,正打算带着瓷碗离开,游肆却没忍住,抓住了她的手。
“神君这是作何?”齐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是啊,他这是在做什么——自他醒来,就没一件事是做对的。
游肆恍然如梦醒,轻轻地将她的手放了下来。“对不住。”他道着歉,却没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是我不好。”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轻轻的叹气声:“你有什么不好的,不想说便不说了。你问我那么多次帝姬出事那日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可是……”他开口,却是难得的懦懦。
“人若做不成一件事,有挫败感是难免的。”齐暖道,“这是我的问题,你又何须为我而自扰呢?神君,我以为你是个看得开的人。”
游肆怔然之中并未开口,而齐暖也没再同他多讲什么,拿着碗转身就走了。
就在她走到门槛,将要跨出去的那一刻——
“我今年已经九百一十二岁了。”游肆看着她清雅笔直、毫不留恋的背影,轻声道,“比不得他年轻,也比不得他洒脱。”
那身影顿了顿,却并没转身,而只留下淡淡的一句:
“你既来了,那便也是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