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说的‘我们的家’在哪？我昨晚忘问了。不会在罗马尼亚吧？”
玛利亚想起以前看的有关吸血鬼的传说，半开玩笑地问。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来，斑驳地落在她们身上。拉索姆博和她行走在房屋前的林荫小道中，她拉上了兜帽，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微眯着眼睛，但看不出不适，玛利亚猜测她大概也喝了昨天晚上的那个药。
其实，昨晚让玛利亚彻夜难眠的原因，还有一层是她父亲。玛利亚从未想过她此生还能再见到自己的双亲之一，当然更没想过她父亲是个吸血鬼。当初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将自己送走？他遇到了危险，却又活了下来？那为什么不来将她找回去呢？还是说那危险现在才结束？她想起拉索姆博说的巫师战争。“我的母亲是巫师，而她在生下我后就遇难了……”玛利亚心里默默念道，突如其来的事太过让人惊讶，她有好多事情都没来得及细想。
“很聪明，我们就是回罗马尼亚。你爸爸，还有其他人，我们都在那里。”
“嗯……”玛利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拉索姆博的话缓慢地飘进耳朵。！等一等，她惊愕地抬头，听见自己大喊道，“罗马尼亚？我们？现在？！”
拉索姆博浅淡地扯了下嘴角。
“当然，用老方法可能得走上几天，使用人类的工具也得费不少事。好在我在来之前，向你将来巫师界的朋友——或者说长辈，借了点儿他们那些方便的把戏。”
说着，她见拉索姆博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呃，羽毛笔。玛利亚敢说这个和镇上小饰品店卖的那些玩意儿没什么两样，可能粗糙程度稍微低一点儿。“这个有什么用？”她狐疑地看着拉索姆博。后者凝神盯住羽毛笔，手指摩搓了两下。
“抓住我的手，屏住呼吸。”
玛利亚不可置信地抓上她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敢说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奇怪极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花样，她正要说出来，却忽然感到眼皮底下的空气好像有一阵震动，那是羽毛笔的方向——
下一秒，仿佛肚脐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般，她抓着拉索姆博的手骤然传来一股吸力，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忽黑忽白闪过一片——
玛利亚只觉得整个人像被塞进洗衣机里搅动一般，又像是被甩在空中，四面八方的风将人扯来扯去——总之，当她终于脚跟沾地的一刹那，却是不受控制地一头向下栽去，“哇”地一下吐了出来，将早上吃的面包全吐了个干净。
拉索姆博将她捞起来扶住她的肩膀，“抱歉，我该想到你会很不适应，对不起，艾尔莎。”
玛利亚虚虚地摆了摆手，眼前一片重影，过了好一会儿，拉索姆博的脸才清晰起来。她一脸的担忧和歉疚，玛利亚有些吃惊，这是从昨晚到现在她第一次在女人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不过……
“你叫我什么？”
她发问。
“艾尔莎·诺司法拉图，你的名字，我告诉过你。不过在巫师学校，你会叫艾尔莎·赖特。”
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辛西娅又补上一句。“这是你母亲给你取的。”
好吧，如果我是吸血鬼，叫玛利亚是不太合适了。那么，很显然，这就是我们前文提过的，玛利亚在今后更为人所知的那个名字，艾尔莎。所以到这里，我们就用玛利亚已经知悉、并且接受的这个新名字来称呼她。艾尔莎冲她点点头算作回应，辛西娅拉起她的手，牵着她朝前走去。好歹还保留了赖特，她苦笑着想。既然是母亲留给我的名字，我会……
艾尔莎抬起头，愕然看着眼前的建筑。一座高耸的城堡，坐落在——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山头上，而她们此时就站在它脚下。暗沉灰白的城墙，砖红的三角螺旋屋顶，塔楼不规则地插空立着，窄小的窗户穿刺在堡垒上，更像一个个裂开的细缝。
以及，明明是白天，却被四周环抱的高大浓密树木遮挡得严严实实，投下的一大片阴影。
艾尔莎：“……”
好吧，这跟她想象中吸血鬼住的地方很符合，甚至还要温和点儿，起码不是乌漆嘛黑大尖顶和夸张的蝙蝠翅膀飞拱，如果前面这一切没有发生的话，嗯……她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一幢复古的建筑，或者某个旅游景点……
辛西娅看了一眼呆愣的她，温和地微笑了。
“Brown Castle，欢迎回到我们的家。”
她木讷地跟着辛西娅朝大门走去。等等，她突然想起什么。
“我父亲在里面吗？”
艾尔莎抬头问，心里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忐忑。辛西娅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她纠结着像要说些什么，却被艾尔莎打断。
“为什么他不来找我呢？”
这是她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放下的问题。
辛西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眉毛无知觉地拧在一起，好像艾尔莎刚在她面前又上吐下泻了一番。她的反应让艾尔莎退缩了，但心中的疑窦更深——然而很快，她就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微笑，看向人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抱歉。“你一会就能见到他。”她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拉起艾尔莎的手径直朝前走去。
艾尔莎却忽然紧张起来，从记事到现在，“父亲”的概念一直围绕着她，却让人感到很遥远。就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玩具，她默然看着别人拥有它，它每天都能出现在她眼前，却永远不会握在她的手里。
然而现在，她突然被告知，自己也可以是它的所有者，而且还是一份——特别的，尽管她从未这样想象过，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但总归，她有父亲，他就在那里，门缓缓打开——
在一声无限拉长的放声尖叫和尽管中气十足但仍被其强势地掩盖过去的“surprise”先后响起十秒后，艾尔莎的手还死死地扒在眼睛上，身体以一个奇特的角度扭成类似半蹲的姿势，她忘了这一层——显然，她现在造访的是一个吸血鬼庄园，差一点她就要下意识地举起脖子上的十字架了，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收起你的牙，埃列娜”辛西娅忍无可忍地喊道，“你吓到她了——我说什么来着？”
很明显，这就是艾尔莎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放声尖叫的原因，任谁看到一个真正尖牙利齿的吸血鬼怼在脸前也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反应吧。
“噢，行了，对不起，我现在真困……Ei bine, suntem de acela?i fel……（什么嘛，我们明明是同类）”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磕磕绊绊地用英语回答着，紧接着咕哝起她听不懂的话来。
“好了，艾尔莎，你可以把手拿下来了。”辛西娅在身后柔声说，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好像灵魂来了个横向蹦极——荡了一圈又飘回来，艾尔莎终于反应过来刚才是个什么情况，颇尴尬地放下手，站起身来。
两个脸色苍白的女孩站在她面前，看上去要比辛西娅年轻一些，其中一个正烦躁地摸着嘴，长长的手指在头发里抓来抓去，本就乱蓬蓬的亚麻色长发更凌乱了。另一个女孩则显得冷静许多，她无奈地看着身边的同伴，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艾尔莎，”她转过来对她说，“我们疏忽了——熬着钟点等你的过程太让人激动。”艾尔莎觉得她的英语口音听起来要舒服很多。
“没有关系，是我，呃，没做好心理准备。”艾尔莎有些局促地胡乱回答着，一边把视线投向她们身后——黑黢黢的大厅，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沙发、桌椅等家具的轮廓——四周的墙壁融在阴影里，她甚至怀疑刚才在外面看到的窗户只是个贴纸，就在这时，又有几个影子从黑暗中冒出来，艾尔莎一个激灵，差点儿又吓了一跳，原来他们真的是神出鬼没的么？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男人，一瞬间，艾尔莎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却又很快否决了。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倒不是说孩子一定要多像大人什么的，只是他们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毫不相关——他的脸瘦削而长，皮肤苍白中带点儿青色，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但眼袋厚重，让他看起来缺了不少精神气儿，像熬了好几个大夜。男人打量着艾尔莎，好像她是刚才突然从地板上冒出来的——他脸上写满了惊奇，咭哩咕哝说了一大串她听不懂的话，“说英语！”刚才那个冷静的女孩对他嚷道，“她听不懂！”
“好吧，好吧，”男人泄气地说，“我不说英语，好多年了。呃，你好，艾尔莎？”他试探性地看她一眼，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伸过来，“我是弗拉维乌，弗拉维乌·布鲁赫，你就叫我弗拉维乌吧，啊，看到你真神奇，我还记得你父亲光屁股小孩儿的样子……”
男人身后，一个淡金色长发的女孩和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并排站立着，女孩有点儿僵硬地朝她挥了挥手，腼腆地笑着。
“你好，我是苏菲亚·乔凡尼，欢迎你回来。这是我弟弟尤加，他不太会英语……”
男孩怯怯地抓住苏菲亚的袖子，小声说了句“你好”
“你们好，弗拉维乌，苏菲亚，尤加。”艾尔莎对他们报以微笑，和弗拉维乌握了握手。看起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谁，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事实上她也纠结要说哪个名字。不过她的注意力都被弗拉维乌最后一句话吸引走了，“我的父亲也在这吗？”她听见自己问。
“啊，啊，当然”那男人，弗拉维乌恍然道，他下意识张望四周，发出了困惑的声音，“等等，阿卢埃特没来？”他呆愣着说。
“先进去吧。”
辛西娅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尔莎错愕地回过头，她的脸色十分阴沉。
“噢，对，对，我们挤在门口干什么？”
弗拉维乌讪讪地摸摸鼻子，亲切地走上前来揽住艾尔莎的肩膀，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越过她的脸，却突然触电似的缩回了胳膊，“你脖子上的是什么？”他惊恐地说，声音发抖。艾尔莎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项链，一时哑然。这是她从记事起就一直戴着的。
“好了，我向你保证她不会拿那个戳死你。”辛西娅有些疲惫，“阿卢埃特在哪里？”
“噢，噢。”弗拉维乌畏惧地看了她——或者辛西娅一眼，埃列娜，那个吓到她的女孩响亮地啧了一声，嘲笑他道，“真是胆小！”，却向她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穿着束腰收身裙的大脚男人，艾尔莎不自在地垂下眼睛，“艾尔莎一直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辛西娅为她解释着，语气严肃，她似乎看了弗拉维乌一眼，因为后者马上就跳起来，急急喊着，
“我去喊他！他肯定，呃，不小心睡过去了？我去喊他，我去喊……”
他嘟囔着重新走进那一团黑暗里。方才冷静的女孩这时迎上来，拉过艾尔莎的手，她有一头飘逸的深红色长发，颜色像血液一样，“我叫玛格丽特·拉索姆博。”她微笑着对艾尔莎眨眨眼，“弗拉维乌刚才说想给你办个欢迎仪式呢，可惜大家白天都忍不住想睡觉。不过，我可是自告奋勇要等着当你的向导。”玛格丽特拉着她往黑洞洞的厅室里走去，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四周逐渐清晰起来，奇怪，她之前倒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夜视力居然这么好。
“你刚喝了药水不久吧，不然你可以直接看清楚的。”
玛格丽特看着正眨巴着眼睛的艾尔莎，吃吃笑起来。她们走到大厅中间，在沙发上坐下。玛格丽特紧挨着艾尔莎，埃列娜坐在她另一边，辛西娅和那对姐弟则坐到了她们对面。
“啊，是的……”
艾尔莎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还是不习惯自己是，呃，吸血鬼。她决定换个话题。
“你和辛西娅是亲戚吗？”
她小声问。玛格丽特笑了笑。
“当然不是啦，我们只是有一样的姓氏而已。也可能是亲戚，但这不好细究，说不定我们谁的祖辈是个由“拉索姆博”转化的吸血鬼？那我们就一点儿亲缘关系也没有了。比如埃列娜的男友，”玛格丽特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叫，弗洛里安·劳伦蒂乌，是吧？”埃列娜哼了一声，“但当他在这儿的时候，我们都叫他弗洛里安·迈卡维，因为是迈卡维将他变成了我们的同类。当然他在外头，还是使用他本来的名字，或者别的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在这方面我们真的很随意，不像人类……哦对了，你的母亲还是个巫师？”
“她在此前并不知道这情况，玛格丽特。”
辛西娅插话道，她深深地看了艾尔莎一眼，
“过两天，巫师学校的校长会亲自来和你说明情况，艾尔莎，你要做好去那所学校上学的准备。”
辛西娅的语气很认真，艾尔莎下意识怔怔点头。哈，看来除了接受自己是吸血鬼，她还得学着做个巫师，这太荒唐了，她无助地想，上帝恐怕是不会愿意接受她了。辛西娅叹了口气，像是看出了艾尔莎在想什么，她踌躇着想开口，却被埃列娜打断了。
“太酷了！巫师学校！我等不及要看你变魔法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巫师，在我使用点吸法猎食的时候对我施了一个咒语，让我的腿一下子绊在一起……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埃列娜对玛格丽特怒目而视，随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辛西娅，后者正阴沉地看着她，埃列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什么是点吸法？”
艾尔莎抓住重点。
“你不需要知道。”
辛西娅严厉地说。埃列娜的脸黑了下来，她张嘴像要反驳，就在这时，大厅深处的楼梯口传来一阵响动，辛西娅立刻回过头去，艾尔莎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团黑影子在楼梯前晃动着，随后渐渐变大，朝他们移动过来。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一切陡然清晰起来——一个穿着灰白色长衫的男人，黑色的长发垂挂着，有着和她一样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肩膀瘦削却结实。他身材高大、修长，正慢慢朝她走过来，一双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艾尔莎也这样看着他，一时竟好像忘记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