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用元恕给的钥匙拧开门锁，宅子不大，但明显是刚打扫过的，干净整洁。
走进主屋，屋内一应物品俱全。虽陈设简单，但件件精致。除了玉器瓷器，还有很多书画卷轴。
兰因在屋中静静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如果她翻开主屋书桌上的卷轴就会发现，那是元恕当年写给她当字帖的《兰亭序》。
但她没有翻看，而是拿上行李出了主屋，锁好大门，朝西市去了。
宅子离西市不算远，兰因打算在西市找一家做买卖的铺子谋生。
观察了一下午，有两家店铺都不错，一家是胭脂铺子，一家是成衣铺子。
兰因最终选择了胭脂铺子，因为她想起几个月前跟纪辰一起给元恕挑新衣的场景。
“如果纪辰带着元恕，或者元恕带着他夫人来挑衣服，我就不会遇见。毕竟，他总不能亲自来挑胭脂吧？”
兰因安慰自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也挺好的。
凭借着外貌优势和推销功力，兰因成功入职胭脂铺子。
胭脂铺子的老板娘年纪也不算大，丈夫已经去世了，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因此老板娘对世上的孤苦女子，便多了几分柔情。
听说兰因是逃难至此，无家可归，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好心让她在铺子里将就几晚，还热心地帮她寻觅住所。
经过老板娘的殷勤帮助，兰因成功在铺子不远的怀远坊赁了一间小屋，赶在除夕之前，过上了自由独立的新生活。
今年宫中的除夕宴，三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参加。
元恕也在宴上。
其实，兰因离开那日，元恕并没有真的去陇西道。毕竟起义事关重大，元锡尚要准备些时日，元恕也需“身在京中”，稳住不怀好意的各路势力。
酒宴正酣，歌舞正热，元恕拿着酒杯，主动走到长孙煦跟前，言笑晏晏地说：“长孙督公，小弟敬您一杯。”
长孙煦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没有举杯回应。
元恕笑得更加得意：“怎么？伤没好？喝不得？”
长孙煦总算明白他是来戏弄自己的，冷哼一声，但也喝了一杯。
旁人见状，还以为他们二人相互敬酒，是关系不错。
宴至尾声，长孙煦见元恕早早离席，便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因为他有话要与曲明徽说。
而曲明徽，也磨磨蹭蹭地，等着跟长孙皇后说话。
“曲明徽！”好不容易见曲明徽走出长乐殿门，长孙煦立马叫住他。
天色漆黑，四下无人，长孙煦本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又自视甚高，便直接说：“你到底行不行？今日你也看见了，这元恕趾高气昂的，根本不把你我放在眼里。你要是不行，就干脆承认，我直接杀了他更快！”
“督公。”曲明徽听了长孙煦一番话，虽心下不悦，但仍行了礼，冷声说：“您可别忘了，中秋那夜，是谁放了冷箭救您？元恕武艺甚高，这么多年，您可有刺杀成功过？”
“你……”长孙煦狠狠说了一个字，本想反驳，无奈自己确实没成功过，只得作罢。
“督公莫急，眼下纪辰已死，我迟早会让元恕成为皇后的阶下囚。”
曲明徽说完，径自离去，也不管长孙煦是不是一肚子气。
而长孙煦和曲明徽的对话，也被藏在暗处的元恕悉数听去。
安稳日子没过几个月，兰因就听坊间疯传，元锡率元家军于陇西起兵谋反，朝廷派长孙都督出兵镇压，首战告捷，斩获对方一名叫耿酋的大将。
兰因还听说，元锡谋反，是因为当今圣上害死了他的发妻。她这才想起在元府最后那段日子，哪怕元恕病重，纪辰都没来看过。自己之前还真以为纪夫人回金陵过年去了，现在看来，传闻很有可能是真的。
之后数月，坊间传的是元家叛军势如破竹，连续拿下关内、河东与山南三道。圣上便传檄天下出兵勤王，取元锡首级者，可取而代之。
再之后，战事又胶着了许久，直到第二年春末夏初，才有消息传来，称元锡之子元恕，神勇无敌，一路过关斩将，率领元家轻骑军，直逼京城。
京中百姓听到消息，都以为战事要来，纷纷举家搬迁。东西两市很多铺子也都闭店歇业，或转手盘活。
在京中百姓都做好元家军攻城的准备时，突然又传出消息，元恕在京郊的灵山失踪了。
有传闻说他是失道寡助，误入灵山，天要亡他。也有传闻说是圣上诱他入灵山，守株待兔，一举歼灭。
总之，朝廷派重兵在灵山搜寻了十余日也没找到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认为元恕应该是死了，只有兰因不这么认为。
趁着夜色，兰因回到元府外，想看看有没有元恕的线索。
元府早已被抄，门厅寥落，苔痕斑驳，不像是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便又去了元恕给自己的那个小宅，院内荒草丛生，屋里灰尘厚重。
兰因看着圆月，想起分别的那夜，月色也是同样的皎洁。而今才知，他当时的话，是道歉，也是道别。
他应该是早就决定了要谋反，怕牵连元府众人，才遣散他们，也疏远自己。
只是当时已惘然。
兰因打来一桶水，准备把床和桌子先擦一擦，想着如果元恕回来，就能直接用了。
一边干活，兰因就一边在思考，重兵把守下，自己怎么才能进山去找元恕。
正擦到桌子时，兰因看见桌面上孤零零摆着一幅卷轴，看起来有点眼熟。
擦干手再展开卷轴，是当年元恕写给自己的《兰亭序》，纸面微黄，墨迹陈旧，但入木三分的笔触，依旧桀骜。
兰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些字迹。如此骄傲的少年，必不会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于世间。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兰因心中暗暗决定。
次日一早，兰因就去胭脂铺子向老板娘辞行。
“你无处可去，为何要走？”老板娘不解地问，毕竟兰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伙计。
兰因便解释说：“我本是越州人，逃难至此。本以为家人都不在了，可近日听说家中哥哥还活着，我想去寻他。”
“也是！血浓于水，我不好拦你，你且跟我来领了工钱。”老板娘带兰因来到柜台，算好了工钱给她，又跟她说：“若你找不到哥哥，或者仍想在京城，还可以再来找我。”
兰因谢过老板娘后便离开了胭脂铺，又回到自己平日住的小屋，收拾了很多干粮和一些衣物用品，并在身上各处藏了很多碎银和银票，还给自己装扮成其貌不扬的样子。
退租了屋子，兰因又去各个买消息的地方都打听了一遍，选定了灵山脚下的一名猎户。
都说这名猎户常年在灵山打猎，对灵山再熟悉不过。她想去问这名猎户，可有能避开官兵的进山通道？
灵山被封，这猎户没了营生，兰因很容易就花钱买到了想要的消息。
“这位娘子，您找我可算是找对人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灵山！”猎户一边数着银票一边说：“我知道一条水路直通大山腹地，但这条山腹之路是地动时裂开的，比较窄，算条兽道，我们成年男子是过不去。但你……”
猎户说到这儿，打量了一下兰因，才接着说：“但你身形纤细，勉强也能通过，可以试试。只有一点，你若是被抓，可别供出我来！”
“大哥放心！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兰因一边陪笑，一边又给了猎户几两碎银，“还劳烦大哥带我前去。”
猎户掂了掂银两，似乎很满意她的大方，直接就带兰因从水路到了山腹下的入口。
“还真是兽道。”兰因看着狭窄而黑暗的裂缝，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挤得进去。
就这么手脚并用，凭借着时有时无的光线和感觉，兰因爬爬停停，也不知爬了多久，突然感觉眼前有光。兰因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豁然开朗”。
此刻已是黄昏，夕阳洒遍灵山，远处官兵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兰因趴在洞口，一边吃干粮一边观察地势。洞口附近草比人都高，地势险绝。
“怪不得没有人在这里把守，这得是神仙才上得来。”兰因想到这里，又给自己打气：“还得是我啊！”
等到天黑，兰因蹑手蹑脚地摸出山洞。路非常难走，兰因走不快，不过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打算先这么走着看看。
小心翼翼走了大概一个时辰，虽没有走出多远的路，但一直也没有人发现自己，兰因觉得自己表现不错。
眼见前方好像有一块平坦开阔的巨石，兰因快步过去，想在石头上坐下歇会儿。
刚走近巨石，突然感觉踩到什么，脚下一滑，一枚碎石踢落山间，引起了守卫官兵的警觉。
但兰因这会儿可顾不上什么官兵，因为自己重心不稳马上就要摔倒了！
兰因万万没想到自己跌进一个人的怀抱里，顿时汗毛竖起，不敢呼吸！
而且那人还捂住了自己的嘴！
兰因用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要死，不能死不瞑目。”
“别怕，是我。元恕。”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兰因才睁开眼回头看。
真的是元恕！
趁着兰因还没反应过来，元恕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自己藏身的山洞。
此刻，兰因并没有觉得元恕牵着自己有什么不妥，非常配合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只不过，一年半没见，看他的背影，应是消瘦了许多。
走到山洞深处，元恕才松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果然没死！”兰因看着元恕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又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没死！”
“但也离死不远了。”元恕苦笑了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才说：“皇帝布下死局等我自投罗网，我逃不出去的。”
兰因听了他的话，不解地问：“你明知是死局，为何还要来呢？”
“他以我母亲尸骨为饵，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元恕的声音听不出多大的异常，好像在说一件陈年往事，但兰因听了却痛彻心扉。
“原来，坊间传的事情都是真的。怪不得他后来大病一场，也怪不得纪夫人那时没去看他。原来……”兰因觉得自己真是后知后觉，“他那时得有多难过啊……”
兰因想安慰他，但所有劝慰的话，都只能梗在嘴边。是的，没有人能劝别人放弃父母。而且，如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便只能在洞穴里燃着的微弱火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良久，兰因坐在元恕对面，拿出包袱中的干粮，邀请元恕与自己一起“享用”。
元恕没有推辞，但兰因看得出来，他对食物的兴趣不大。
“难道他真的不想活了吗？”兰因心里止不住地猜测。
两人一直没有再说话，还是兰因打破了沉默：“你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元恕不知道兰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她：“信任吧。”
片刻，元恕又说了一句：“我承认，之前对你有过诸多猜忌。”
“我都知道。”兰因看着元恕，笑着说。
元恕也扯了一个笑容，才说：“你的心意，我明白得太晚。此刻方知信任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从前，我肯定会怀疑你为何来此。但是这次，我不会再错怪你了。”
兰因听了，很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问他：“那你愿意为了什么放弃生命呢？”
“为父母，为百姓。”元恕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一直都想做保家卫国的将领，热血男儿，当护佑生民。”
“我虽从未见过你身穿铠甲、征战沙场的样子，但我知道，一定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模样。”
兰因一边说，一边深深地看着元恕。
元恕也望着她的目光，没有躲开。
——
【人物访谈】
记者：所以，你在说你的梦想，她在说她觉得你梦想中的样子很帅？
元恕：嗯。
记者：你们还深情对视了？
元恕：嗯。
记者：这都不亲，你是不是不行啊？
元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