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背后的单色披帛被冷汗浸湿。

自“世子爷”这三个字从秦湘口中吐出来的时候，她便心如钟鼓。

然而艰难开口，她最终还是承认了——“是。”

秦湘点了点头，“你是他放过来的人，我反而安心了些。”

魏子初身边的奴仆，总是用起来格外顺手知礼些的，不会自持主子看重，张扬到认不清自己身份。先前那个翠微，说到底，并不真的算魏子初放过来的人，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杏儿却坚定地开口道：“小姐请放心，杏儿待小姐绝无二心。”

“世子爷将杏儿这批人安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到过了，不必瞒着小姐什么，到了这边，只认小姐一个主子就好，踏心做事。”

秦湘展颜，眉眼溶溶，“你能这样说，我自然是极开心的。”

...

次日清晨，鸡鸣晓天。

秦湘便从床上起身，由几个大秦氏那边派来的专业的丫鬟侍弄着装点打扮。

这些都是宫里退下来的，十八般手艺是样样精通，秦湘的发被她们圈在手里，一会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雅致，又一会是万紫千红总是春的艳丽。

然而最后却化繁从简，任由编的再娇俏精细的黑发，却把满头叮里咣啷的发饰都拆下，只挑了用今年南海御工，整个禹朝仅有三颗的夜明珠制成的头冠给秦湘带上了。

美人冠明珠，娇靥明而目更亮，整个人似乎都渡上了层淡淡的光晕。

秦湘回眸，两个婢女从院子里走来，抬着个几个一米多高的衣架子。

一个衣架子上是早一个月便吩咐了府里绣娘连夜赶制出来的石青云水墨诗花缎女批。

跟在后面的那个放着的则是素月齐胸窄袖衫裙，和昨日秦湘得了的素白料子很像，只是这内襟上绣满了淡黄色的迎春花，别出心裁。

大秦氏说了，虽是宫宴，可毕竟在春日里，太过于艳俗，反而会被花压过去，但也不可太厚重，冲撞了宫里贵人们。

所以才选用了今天这套，诗情画意，春日山河，自在不言中。

又有妆娘为秦湘描眉点花，染唇扑粉。

几十个婢女轮番上阵，忙活了一阵后才收手。

杏儿将一面桐花菱心镜端在秦湘面前，笑道：“杏儿以前只以为沉鱼落雁的典故都是哄人的，今日见了小姐，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美貌，还远比沉鱼落雁要更夸张，更不讲道理。”

秦湘嗔了杏儿一眼。

却是眼波婉转动人。

“就你话多，好了，姑母该等急了，咱们走吧。”

杏儿心跳了下，“小姐不急不急，先喝口茶暖暖胃也来得及。三小姐刚刚才到哪一步呢，估计还要柱香的时间，这个时候早出去和受冻没什么区别。”

秦湘这才拿起那面菱心镜，左照右照。

这个年龄的姑娘，哪有不爱美的呢？不过是强压着自己的轻浮罢了。

她平日里并不常照镜子，因而这一看，却也有几分的难以置信——镜中那个鬓若仙云，面若桃花的女子是谁，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姿色。

等前院来人说三姑娘还差梳簪最后一步的时候，杏儿才放秦湘离开。

魏王府的轿车一向引人注目，乔木车身，本该是低调不惹眼的，可偏偏用琉璃做了盏，将万千日光都汇聚了起来，耀眼而夺目。

这马轿的设计师，也是个人才。

大秦氏早早坐在车厢里，听见人说秦湘来了，才笑容满面地撩起轿子一角，示意她上来。

秦湘抬头，看见魏子初站在不远处，旁边牵了匹棕毛威风凛凛的马，人穿着窄袖圆领的白锦衣，瞧着是轩然霞举。

凌冽的眉眼似乎是注意到了秦湘的视线，回望了过来。

秦湘本想挤出个笑，却见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面容；她的盛装出席，被人赞不绝口的稀世容颜在他这，不过也只得了个蹙眉。

于是一口气便堵在心口。

魏子初，当真很讨厌自己，她心想。

大秦氏拉着她的手，重重叠叠的罗锦陷落在柔软的坐垫上，像盛开的花，美的有层次。

“你见过初儿的骑射没？”大秦氏今日化了淡淡的妆，和秦湘坐在一起不似姑侄反而如姐妹。

她有些兴致勃勃地问。

秦湘摇了摇头。

“那今日可是有眼福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点好，什么也见过，任是再大的事过了几天也就忘了，譬如大秦氏现在，似乎已经忘了之前一味给自己儿子和秦湘牵桥拉线的事情，如今言谈间也丝毫不避讳地将魏子初抬了出来。

“宫宴么，是个有趣的。一年一度也就这么一次，倒时候不仅能看小娘子们的才艺，有舞刀弄枪的，是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公子哥们也有节目项目，他们要比君子六艺，往年博得头筹的人，除了能拿赏赐还能求来圣上赐婚的恩典。”

大秦氏突然顿了下，不继续往下说了。

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湘反问道：“姑母，若是表哥赢了头筹，会要求娶七公主吗？”

大秦氏哑然失笑，却没反驳，终是点了点头，说：“找司天监算过日子了，该是今年初儿娶亲成家了。”

马轿外是女婢伙计们的吆喝声，还有马蹄不断跺地的音，隐约还能听见魏子初低声同侍卫们吩咐着什么。

马轿内却是一片寂静。

“那还要恭喜姑母了。”

忽然听秦湘极真心实意地笑了下，她语气低柔真诚。

“七公主是金枝玉叶之身，又生性爽快，定会与姑母相契合，婆媳融洽；而她与表哥，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也定会夫唱妇随，传为佳话。”

所以秦湘说：“真真是天上都找不到的好姻缘，恭喜姑母。”

大秦氏听了后，原本只是微笑的表情慢慢变得有些难言。

过了半响，大秦氏吐出一口气说：“我有时候，还真是挺同情初儿的。”

两人又说笑了阵。

秦湘这几日随着见到大秦氏的次数变多，才骤然发现，自己姑母，其实和书上写的不一样，不是一个无主见的温柔夫人；也和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样，并不是身居高位所以冷漠地忽视了侄女。

大秦氏有点像是被保护的太好了，所以之前才看不见秦湘的苦楚。

她身上有一种灵气，使她从一众贵妇中脱颖而出。

秦湘渐渐的有些胆气了，便踟蹰着如何将青竹的事情托盘而出。

却听见一声冷淡的女声传来，于是将将要托盘而出的话头也止住了。

“母亲，表妹，我来迟了。”

是魏玫。

魏玫不像亲王府的娇小姐，反而有种将门虎女的感觉。平日里秦湘见她的机会不多，偶有几次也是在舞刀弄枪，这也是头一次见到了盛装出席的魏玫，难免有一瞬间晃神。

...有种男扮女装的违和感。

魏玫同魏子初同父异母，因此两人生的并不像。可神态和性格上，魏玫却肖像魏子初，平日里也是冷端端的脸，李侧妃便常常长吁短叹地说自己命不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出来。

她连坐姿都显得有些男子气概，双手放在两膝上无从下手，大秦氏和侧妃都说过几次魏玫的仪态，却依旧这样，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三姑娘来了，也是大姑娘了，这次可不许再把神武侯他们家的二公子给打跑。”

大秦氏打趣了下。

说的是去年宫宴上，神武侯家二公子池隆出言不逊，对待女子们态度桀骜，被魏玫一个起身掰折了手腕的事情。

秦湘听过这件事，以前只当是夸大的传闻，今日见了大秦氏这个态度，以及魏玫那有持无恐的神态，不由得猜想是此事是确有其事。

魏玫：“我没打他。”

她顿了顿，“是他太脆弱了，不过略微碰一碰，就倒地上了。若世上男子都这样，恐怕女子也没什么必要嫁人了。”

其实池隆还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病弱公子，风流多情，饶是嘴贫了些，在好相貌和家世的衬托下，也只被当作幽默。

可魏玫言辞间，对池隆的不屑却几乎要溢于言表。

别说是看上池隆了，恐怕把池隆当个男的看，她都要犹豫一二。

三个人里，大秦氏是最爱说话的一个长辈姿态，剩下的两个小辈，一个胆怯如秦湘，轻声细语的，只随声附和并不轻易发表意见；另个胆大如魏玫，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只在关键时刻，语不惊不死人。

一路下来，竟也少有沉默的时候。

直到轿子在宫门口被拦了下来。

魏王府的奴仆车夫门立在红墙外，魏子初从马上下来同宫门口的带刀侍卫出示令牌，秦湘瞥见魏玫借机靠近魏子初那匹棕色的宝马，好好薅了几下。

马发出一声清悦的嘶鸣，蹄子也踏的欢快。

大秦氏看见了，皱了皱眉，对魏玫说：“怎么像个没见识的老翁，这也要摸一摸，那也要摸一摸。又不是没见过马，王府里去年你父王给你的生辰礼不还是个小马驹吗？”

魏玫：“品种不一样。家马怎么能和战马相提？”

秦湘瞥了眼三姐姐，心想她当真和旁的女子都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