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贝因面临的难题——要怎么跟他舅舅解释他这么晚了还在一个无人的酒吧里,没有回家的原因?
哦,还把人家的柜台翻得乱七八糟。
还好他没有喝酒,虽然地狱对孩子喝酒的年龄要求不严,但是巴钦在某些方面极为严格,在一些细节处更是有着强迫症般的要求。所以或许夜不归宿对其他孩子来说只是一个或大或小的问题,但对贝因来说,已经是那种能产生世界末日来临的巨大恐怖感的问题。
但命运从来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正在贝因脑子飞速运转的时候,他听到楼上有人敲了敲门板:“贝因——顺便找一找有没有蓝狐粉和绷带——”
怕他听不见,还特意拉长了声音,说话跟平时听起来不太一样。
蓝狐粉是以蓝狐花的根为原料做的药粉,是地狱很常见的止血魔药。
他看见巴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双眼微微眯起,已经是连镜片都遮不住的危险:“你跟男人在一起?”
米迦勒身上从来没有魔息,这点倒是与巴钦身后的魔王路西法类似。但这也直接导致直到他出声巴钦才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于是现在事情变成了——
成年男人,未成年孩子。
深夜。
无人的酒吧。
贝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脑袋空白不知道怎么应对之际,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硬质靴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厚重的披风在脚下的模糊阴影变换着形状,他把冬季深夜的寒意带入室内,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几片零星飘落的雪花。他先前一直置身事外,现在很随意的两步,却让贝因和巴钦的注意力一时间都被分了过去。
那个人朝楼上短暂地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贝因身上。
他没说什么,双眼黑暗幽深的颜色也不如巴钦那样看得出情绪,但一种难言的,无形的压力让贝因不由自主地再后退了一步。
恶魔对强大的存在都有本能的服从和畏惧,而这是恶魔的王。在巴钦都注意到路西法对他异常的关注,微微皱眉想要开口的时候,贝因福至心灵地想起了很久之前关于“麦麦”这个称呼的一段往事,解释便脱口而出:“……都是误会,我们是朋友,我可以解释。”
巴钦没有说话。
魔王也没有。
“叫那个人下来见我。”巴钦扶了扶眼镜,说。
他的声音一时间让贝因有着周身都被密密麻麻的冰冷钢针扎透的感觉,直面巴钦身上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意是很罕见的。正好在这个时候,楼上也有声音越靠越近,有个人在慢慢走来:“贝因,楼上蜂蜜罐空了,下面还有…… ”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了贝因骑虎难下的为难姿势和模样,他加快脚步下了楼梯走过来。
吧台的光映亮了那个人的脸。
一时间贝因看到他舅舅向来没有破绽的表情也变了变。
走来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刚刚被亚代尔撕扯过所以微微发松,长发在身后用一枚夹子简单夹住,一边的手臂拿着一罐空空的蜂蜜罐,另一边的袖子挽了上去,手腕处血肉模糊——看起来血腥,但即使是在这样光线昏暗的寂静深夜也不会让人恐惧。贝因一直觉得米迦勒身上有种地狱很少见的,说不出的温柔气质……这种气质在他们私下相处时感受更为明显。所以即使知道对方位高权重,贝因也不会为此不敢靠近他。甚至打游戏的时候看到身侧的米迦勒,都会觉得安静。但这种温柔又不会显得他柔弱……就真的,反正挺少见的,又恰到好处。
主要还是漂亮。这样的漂亮配上在撒旦庭也称得上摧毁性的暴力,战无不胜的实力……贝因跟他相处越久越能理解为什么身边那么多人为他发狂。
他现在的样子跟平时可以了解到的第七狱领主的样子应该是很不相同,跟另外两个身着正装穿着披风的人更是没法相比。
但是这几个人都见过面。
所以相互之间绝对不会认不出。
巴钦先是把目光停留在从楼梯上走下的米迦勒身上,又把目光缓缓移到了贝因身上,然后又回到了米迦勒身上。
一来一回之间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久,巴钦微微颔首,贝因听到他说:“晚上好,米迦勒殿下。”
“晚上好。”米迦勒同样颔首作为回礼,同时稍微侧身,对另一个一直注视这里的人简单行礼,声音平静听不出特别:“晚上好,魔王陛下。”
他对面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哪怕是贝因也看得出自己舅舅那精明冷静的外表下,头脑正飞速运转,仿佛是用尽了这么多年混迹政治场的心机和素养仍是不够:“米迦勒殿下,这……”
未尽之言颇耐人寻味。贝因想,他舅舅是不是在“那个疑似引诱未成年人的居然是传闻中的米迦勒?”和“米迦勒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之间疯狂拉扯。
“……我们只是在一起打游戏。”贝因出口解释了。
米迦勒毕竟是个成年人,类似的事情在毫无底线的贵族圈层出不穷,哪怕这种事对于一些贵族烂透的作风来说带来的影响算不痛不痒,他也不想让这种很容易掰扯不清的事沾上米迦勒。
他看见他舅舅的眉心又轻轻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打游戏?”
……贝因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堂堂地狱的领主,亲王,跟他一个小孩儿深夜在一起打游戏是多么违背常理。
他能不能跟巴钦解释说米迦勒就是这么幼稚。
米迦勒看了贝因一眼,倒是丝毫不尴尬地对着巴钦笑了:“有一些其他事。但我不知道他想让我跟你说多少,所以就让他跟你说吧。”
“……”我去你的米迦勒,你就这么祸水东引。不要以为这样你作为一个大人打游戏上瘾的事情就可以轻轻揭过。
“那就这样吧。”一个声音淡淡应道,内容是在认同但是语气听起来又不是那个味道,米迦勒看向了他,他们两个却没有对视,交错的阴影中也看不见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反正以米迦勒殿下的品行,也不至于做出你担心的那种事。”
贝因被巴钦抓走了。
楼上有几个房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一间。米迦勒在楼梯下往楼上看了一会儿,确定暂时不会出现需要救援的紧急情况之后,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拉住了。接触到的热度让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回过头看见路西法翻过他的手,正低头看着他手腕的伤。
看上去简单的动作,另一个人的手却不那么简单,几根抵在米迦勒手背上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来回轻蹭着,动作像是棋手沉思时不自觉摩挲棋子,但那是米迦勒的手背。
手腕上明显是留有獠牙齿痕的伤口,叠加着划伤,但是他没有问是谁给米迦勒造成了这样的伤。几下简单打量后一层柔和的光覆盖在手腕的伤口上,等光消失的时候,伤口也不见了。
路西法松了手,手背上摩挲的手指也随之离去。但那种温度和被轻抚的感觉就好像留在了皮肤上一样,米迦勒恍神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谢谢。”
“是贝因的朋友咬的。他们遇到了一些事,请我过来帮忙。”
没有得到回应,米迦勒顿了一会儿,又问:“想喝酒吗?”
灯光下,路西法淡淡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米迦勒就近找了一瓶酒,拿杯子装了两杯,走到路西法面前递了一杯给他。
“这个不是知名的酒,肯定比不上你平时喝的那些,但还可以,尝尝看?”
路西法倒是接过了,不喝,只是端在手里对米迦勒缓缓一笑,不带多少攻击性的表情却也让人难以琢磨:“没想到你还有心情喝酒,不担心他吗?”
米迦勒有点奇怪会听到这个问题,但还是答道:“巴钦是他舅舅,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自认为这样的回答没什么问题,但又是沉默。
路西法收了笑容,淡淡把目光移开了。
他只留给米迦勒一个雕塑般寂静的侧影。贝因下来的时候只打开了吧台附近廖廖几盏灯,偌大的一楼空空荡荡,灯光落在路西法的脸上,肩上,长发上,让他整个人像是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跟最早在酒会这样的场合见到他的样子不同。路西法从前在这种场合的样子跟他平时在工作场合见面时,或者私下见面时都不一样。米迦勒曾撞见他在晦暗的光影中与他今夜纵情的对象接吻饮酒,神色暧昧难辨。
只是视线停留瞬间的功夫,他就留意到了米迦勒,又在米迦勒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下巴对他一笑,明亮的瞳孔在灯下显出难以言喻的邪气和魅惑。
——他问:“你要一起来吗?”
然后他怀中的人咯咯笑出声来,米迦勒记得那是一位做少女打扮的少年,一颦一笑间,说不尽的风流惑人。
他说:“陛下别开玩笑啦,米迦勒殿下哪里看得上我呀?”
现在回想起来像一幅遥远的画。后来有一次宴席上,有人跟路西法提起这个少年——这位做女装打扮的少年是社交圈里相当出名的一位人物。
那个人语气暧昧地问路西法评价,而路西法的注意力一开始明显不在这上面,却在抬头扫了他一眼后,突然有几分玩味地打量米迦勒,笑着答复说:“他也就那样吧,不如穿军服的玩起来有意思。”
堕天之后,米迦勒在军队中没有官职,已经很久不穿军服了。但是路西法的眼神毫不遮掩,米迦勒不需要思索,都能体会他的意思。
哄堂大笑。有人说魔王陛下真会玩;有人说军人的大腿和腰结实,做那种事的时候很带劲;有人说军人身段好赏心悦目……最后有人提起了米迦勒殿下曾经是天堂军队的统帅,不知道都见过怎么样的好货……
他这话没有来得及说完。
因为米迦勒说:“我也是军人,怎么,也想玩我吗?”
他的话语和神情都没有发怒的意思,但发话的人脸色大变。一时间满座寂静,在那个人连连道歉之后,有人讪讪地转移了话题,但路西法笑意不减。
曾经路西法热衷于让米迦勒难堪,惹米迦勒发怒,毫不掩饰自己轻佻地逗弄。但他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回了第七狱之后没有再私下见面,但是分别之前,治疗瓦格萨七剑的伤那几次,从沉睡中醒来时路西法总是坐在床边握着他无力的手,手指以常人不会有的亲密姿态交握。
米迦勒意识朦胧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会用手指搭回去,路西法由此知道他醒了。地狱的治愈水平比不上天堂,“灵魂枯萎”造成的这种拉斐尔来了都棘手的伤短期内治愈不了。路西法的治愈术虽然一直没有被限制,他本身在法术领域的成就也无人能企及,但治疗的水平跟拉斐尔还是没法比。最初被带回的时候,据说米迦勒昏睡中口鼻溢血染湿了枕头。让人想起被路边的车撞伤后内脏出血,伤势垂危的白色流浪猫。
听起来很狼狈,也让医师们胆战心惊——不是为了他的身体情况,而是为了沉默坐在床边的地狱君王。
少年时他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受伤的模样,认为狼狈又难看,所以治疗都找拉斐尔。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拉斐尔了。
最初在第一狱养伤时,他以为路西法这次会用法阵和结界设下坚不可摧的牢笼来囚禁他这个被抓捕回来的逃犯。那段时间两个人动作很亲密,但是话语不是。难以数清他们做情人的那百年里有过多少缠绵缱绻的吻,又有多少次让人精疲力尽的情事后,米迦勒浑身酸软地睡在路西法怀里,他们救过彼此,也曾几乎置彼此于死地。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说他们懂得怎么跟对方相处。清醒的时候他们并不常说话,就这样相互安静地坐很久。
但直到回了第七狱,他被放走,也没有见到类似的东西。
虽然路西法没有限制他做什么,可来自地狱的通讯不比从前发自其他大陆,在天堂大概率会被察觉出异常。为了避免给拉结尔带去麻烦,他没有联系她。销声匿迹多年的第七狱领主回归的消息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天堂大概也知道了。
但肯定还是要跟她说一下,哪怕是为了尤兰的事。
米迦勒看了路西法很久,对方也没有反应。路西法一直手持酒杯,却并不喝,米迦勒只当他看不上,就伸手握住想抽走,却一下没拿走。
米迦勒顿了一下:“你不是不想喝吗?”
“不是。”
“那是不想跟我说话?”他想到路西法跟巴钦一起来的:“打扰你们了?你跟巴钦本来要谈事?”
“没有打扰。”
米迦勒实在不明白了:“怎么了?”他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