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来到了那座桥边。
这座桥是第七狱一个小有名气的景点,来往游人如织。科罗盖琳曾经的管家在这里经营着一个酒馆,生意还不错,贝因穿过湿淋淋的桥,熟门熟路地走了酒馆后面的小路,避开所有客人开门进去,跟一路遇上的人打招呼,沿着木质阶梯上楼,开门。
外面正下着雪。贝因在路上冷得直哆嗦,进了室内才稍微好一点,血管里仿佛要结冰的血液有重新流动的感觉。房间里温度适宜,冻僵的手指和耳朵也有了知觉。贝因探了探头,那个人果然已经在里面,他穿着解开几颗纽扣的宽松衬衫和长裤很随意地盘腿坐在地毯上,领口和手腕处的肌肤细腻温润。贝因忍不住盯了他一会儿——哪怕他们都没大没小相处这么久了,贝因还是会这样时不时盯着他然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桌面上摆放着一些甜品还有价格不菲的酒水,却没有人得到房间主人的一个眼神。他盯着别处眼神专注无比,手指按得飞快,外套通讯器都被堆在沙发上,听见开门的动静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变得有点诧异:“今天下雪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角上面都结冰了。”
贝因哼哼着:“终于注意到我啦?没什么,又不冷。”
米迦勒停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少年人自有他的倔强,反正他不再多问,只是扬了扬下巴指向手柄:“放学晚了?快来。”
贝因一时间想骂一声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一整天无所事事啊,他可是一个还要上学,还有功课的学生,没有你们大人这么自由。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把门关严实,书包一甩放在沙发上,几步走过去拿起另一个游戏手柄,参与了游戏。
这一局他们已经第二天玩了,开局不久米迦勒就把自己的角色玩进了后宫——因为皇帝看上了他的美貌,之后他就再也不是玩其他游戏时那样意气风发无往不胜遇谁杀谁的样子。
当时贝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很直白不给面子地说你别把角色捏得太漂亮,这个游戏别的不说,男角色美貌值稍微高一点就容易被女帝收进后宫,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在后宫真的很容易被玩死——得来米迦勒饱含不屑的一瞥。
纵横天堂地狱政治场的领主当然会以为自己能在一个权谋游戏中会无往不利,但你等着吧。贝因在心里冷哼。
他们两个最开始玩游戏时,米迦勒因为不熟悉游戏所以输了贝因两次,贝因还为此得意了许久,抱着手柄在旁边哼哼哼哼哼着滚到沙发上,就差当场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猖狂之情溢于言表。只可惜等米迦勒稍微熟悉游戏,贝因就再也赢不过他了。之后换了几次游戏,也都是输多胜少。米迦勒聪明,反应快,学得快,玩游戏哪有不赢的。
——直到他被抓进帝王的后宫。
贝因玩着自己的角色玩得很投入,等他分出神看了米迦勒一眼,只觉得第七狱领主那双知名的被赞为似天空又似深海的蓝眼睛里失去了所有光。再看看屏幕上他的角色,正因为好几天没有被女帝找去过夜,各项数值都不是很好看。
贝因感受到了缺德的快乐。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过来?”米迦勒丢开手柄,看向他。
玩游戏玩不顺利才开始关心他了是吧?一身技能困在后宫放不出来是吧?嫉妒他玩得顺风顺水是吧?贝因在心里嘟囔着,一边玩一边回答他:“遇到了点事情。”
“什么事情?”
“不是大事,就是我撞见我的同学跟人偷情了……他们没发现我,尴尬死了,我等了好久,他们都走了我才走出去。”
米迦勒眨了眨眼睛,困惑道:“你的同学多大了?”
他第一次遇见贝因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奶娃娃,现在虽然言谈思维都更成熟了,可是外表也不超过十岁。因此在那个冰冷的雨天,才会发生贝因口中的“天真单纯的第七狱领主以为自己遇到了迷失路途的幼小孩童,结果被他暴躁的脾气炸了一脸”的美妙误会。
贝因“唔”了一声,有些无言地翻了个白眼:“别误会,恶魔再性早熟也不至于这样。那个人是我同学的一个表哥,我们同个学校的,碰巧认识而已。我同学的家教还可以,那个表哥不大行,都还在学校读书呢,就勾搭上了莉莉丝大人的侍女。”
“莉莉丝?”
“是啊。他的爸爸是莉莉丝大人的情人,他就勾搭上了侍女。”贝因讲这种混乱无秩序的关系时嗓音百无聊赖中又带着不耐烦,司空见惯的样子,让米迦勒无端回忆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紫色眼睛的小孩子说“妈妈约会去了”“让我跟着男朋友”“男朋友去见他的男朋友了”……的天真语气。
“还好亚代尔跟他不像,不然讨厌死了……噢,亚代尔是我同学。”
“你喜欢这个亚代尔?”
“也说不上喜欢这种词……就是还行,他比我们学校大部分人都……好?”
他知道米迦勒还听不明白,就边打游戏,边接着说了下去:“我们学校很多学生都是种族天赋很强的类型,出生基本上决定了所在的层次,后天的努力能改变的很少。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老师也一样。一个普通恶魔的小孩,再怎么努力,再花上多少时间,也很难练得比大恶魔的孩子更强。而同样的一个普通恶魔的孩子,再怎么努力学习法术也不可能比得上一个堕天使的孩子。所以真正在努力学东西的人很少,大家都是玩自己的,然后听家里的安排。可那个亚代尔算一个,他学东西蛮用功的,虽然没什么天赋,家世也不出色,但他似乎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在我看来有种……我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单纯。其实更多人都知道搭上大人物,获取资源和庇护才是更加常见的捷径,就像他的表哥搭上了莉莉丝的侍女,他表哥的爸爸搭上了莉莉丝大人。听起来很见不得光,但是司空见惯。”
“你看游戏里,我们慢慢累积经验,一点一点把等级刷上去,我们会变得更强。但是现实里是很多东西是生来都不一样,就比如说我这样的混血,不管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大恶魔那样强大的□□和不怕冷的体质。而其他人不管再怎么苦练,也不能强得像你一样。”
米迦勒静静地听着。贝因对生人警惕心很强,最开始愿意搭理米迦勒,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愿意安静地听小孩讲话的人,不像其他自以为是的大人那样惹人烦。
“所以大家平时交朋友也是这样,只跟有背景的人玩。”
“那你呢?”
“我?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族是怎么样的,也知道我不是我舅舅亲生的孩子,还没有天赋。”贝因没有去看米迦勒,他深紫的眼睛像两颗成色很好的紫水晶,映着游戏的画面,手指按着手柄好像很专注:“我对我舅舅来说是没用的人,我不是他的家人。”
他从前去亚代尔的家里玩,不知道亚代尔跟家里人打了什么招呼,反正几次交往,他的家人都没有问过贝因家里的事情。只是他奶奶会悄悄问贝因,亚代尔在学校怎么样,别人愿不愿意跟他玩,他会不会孤单……
亚代尔的奶奶知道他性格固执,不乐意跟人打交道,但不会觉得他那样不好,只会担心他会不会因此交不到朋友。
巴钦从来不会这样。
他没再说下去,也不去看米迦勒,退出了游戏丢开手柄,重新挑了一个游戏打开。
“别在旁边干看着了。”贝因把游戏手柄丢回给盘腿坐着放空的米迦勒,“一个新的大逃亡的游戏,今夜不在邪恶祭祀举行之前逃出去就会死,过来玩吧。”
这个游戏选得很对,两个人沉迷其中,玩得浑然不觉得时间过去,直到老板派人来提醒他们,现在该是未成年人贝因回家的时间了。
贝因郁闷得差点癫狂,他踩了好几次陷阱,米迦勒却兴味盎然。而且现在更悲惨的是!他来不及血耻就要回家了。
“我迟早打到你哭!”贝因恶狠狠地说:“找一个帝王的后宫的游戏,把你关进去,狠狠欺负你!”
“可以,但你现在该回家了。”米迦勒不为所动,站起身来收拾东西。
贝因丢开手柄,又像是耍赖又像是遭遇了强权在怀疑人生,认命之余很认真地对旁边的米迦勒说:“要不下次去我家吧。我们玩的时间可以更久,是你的话,我舅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不行。”米迦勒扣着外套扣子,没多犹豫就回绝了他。
贝因直接大叫了出来:“为什么!!!”
“我不方便去你家,这也是为了你舅舅好。之前让领主提交意向的魔神候选人名单,我推荐的人里有巴钦。”
这个倒是贝因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你推荐了我舅?”
“嗯。”
“你跟他熟吗?”
“不算熟,碰过几次面。”
贝因对米迦勒这个人算稍微有点了解,所以半点不会认为米迦勒是因为格外喜欢他所以举荐巴钦:“那为什么举荐他啊?”
巴钦虽然小有名气,但能够得到米迦勒的青眼还是让人很意外。
“他是魔王陛下会欣赏的那种人,也很有才干。有没有我,你舅舅被注意到都是迟早的事。”
贝因想明白了一些,所以没有多问。他像个大少爷一样坐着,看着米迦勒弯腰收拾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哭过吗?”
“问这个干什么?”米迦勒回头看他,扎起的长发掉了几缕出来落在脸颊旁边,让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因为迟早我会打到你哭。”
“少做梦。”
“所以你到底哭过没有?你不会从来不哭吧?天使真情绪淡漠到这么变态吗?”
收拾的手顿住了。一时间脑海中控制不住地飞快闪过雷雨交加的第一狱,雷电光辉时不时映亮的昏暗房间,紧密依偎传来热度的躯体,贴着脸颊一点一点吻去潮热泪水的唇,还有沿着泪水的湿痕停留在脖颈的吻。
只是安抚的动作却又因为灼热的吐息和紧扣的手显得很危险,身体贴得太近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上像是在圈禁自己的猎物,浓烈的包围一切的占有欲。
但他没有做什么,只是拥抱了很久,直到米迦勒靠在他肩上昏沉地睡去。
“哭过。”他简短地说着,就算是回答了。
回了第七狱之后,他们就没有私下见过面了。除了医疗厅的医师会听命定期过来替他检查瓦格萨七剑的伤,路西法像是把过去的事都忘记了,魔神徽章也忘记了,只是在分别前淡淡提了一嘴利维坦的事多留意就好,先不必有什么动作。之后甚至连从前那样喊他去过夜的晚上都没再有过。
一眨眼过去那么久了。
工作之外米迦勒见得最多的人就是贝因,虽然只是在酒馆的房间一起玩游戏和聊聊天。两周之后米迦勒突然接到贝因的通讯,拜托他尽快去一趟酒馆。
“求你了,米迦勒!紧急!”他这么说。
这个时候米迦勒其实工作到很晚,原本不打算回去了,所以让等候他的车先自己回了领主府。他算了算距离,戴上斗篷,一身轻便地去了酒馆。这个时间酒馆都已经关门,街道上漂浮着一些夜晚才出来的靠吸食稀薄的魔力生存的小魔物,有的圆有的长,半透明的像是海洋中的水母,还有些圆形的毛毛的像是海藻球一样。酒馆的防护法阵在夜色中一明一暗,酒馆老板对他很放心,早就给了他解阵的画法,米迦勒轻松进去了。
他去了平时打游戏的房间,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敲,里面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门唰一下打开,一个顶着栗色短发的脑袋探了出来,看见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吓死我了,你总算来了。”
他把米迦勒带进去。
里面有个黑发绿眼睛的小孩,他全身披着一块毯子,看年纪跟贝因相仿,头两侧生长着蜷曲的角,眼瞳是中央发亮的横瞳——羊魔人的血统。见到米迦勒进来了,那个小男孩有些意外有些慌乱,但是估计贝因已经跟他讲过,所以他没有失态,毕恭毕敬地屈身行了礼:“向您问安,在这里见到您是我无上的光荣,传闻中描述的您的光辉不及您本人的千万分之一,我尊贵的领主米迦勒殿下。”
这一长串倒是让贝因有点不自在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把男孩从地上扯起来:“别客气了别客气了,他没那么讲究。米迦勒,这个是亚代尔,我的同学。”
“我们遇到麻烦了。”他说着,对米迦勒比划起来:“他的妈妈是飞蛾魔人,爸爸是羊魔人大恶魔,但是他从一周前开始,会有点怕阳光,如果别人受了伤流了血,血的味道会让他感到饥渴。最后是我自己感觉到的,他的体温变低了。今天之所以会带他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个同学今天摔跤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