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
嗯——
泠冽寒风连同水雾一同倒灌进鼻腔,闻砚如梦方醒。
“长离!”
她惊呼。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四周静悄悄的,别说哪里有什么娇俏小道长,连根鸟毛都没有,只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小鬼。
闻砚闭了闭眼,等到自己空虚的五脏六腑重新归于原处,她屏气凝神,冷冷开口问眼前小鬼:“未晞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被问话的小白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怯生生道:“你……你突然睡着了,我害怕……”
好,很好。
闻砚瞬间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痛痒难耐。
她强忍着去抓挠的冲动,微微耸肩舒缓了一下皮肉,勉强觉得舒服了一点。
现在她万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方才是被什么东西拽进梦境里了。
可她不能确定对方的目的,甚至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是谁的梦境。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事儿是冲她来的,或者说,是冲她借用的这位神君的一缕精魂而来,否则她在冥界呆了上千年都没遇到这个什么鬼梦貘,怎么今次一出门就叫她遇上了。
想到这里,闻砚再是心宽也宽不住了,冲着神明而来的阴谋,叫她一鬼身如何承受。
抬眼再看见一旁柔柔弱弱的小鬼,闻砚终于觉得自己便是有海量的耐心也被这姑娘的眼泪一点点耗得油尽灯枯。
她疲惫地倚靠在一旁被削掉一半的木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也别和我装模作样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立刻丢你去喂狗。”
“第一个问题,谁让你来找我的。”
话音落得干脆利落,那颗将掉未掉的泪珠子也断得干脆利落,索性直愣愣地挂在纪未晞吹弹可破的脸颊上,连流向都找不着。
纪未晞心里直急得骂娘,谁说这位大人记性不好又心疼漂亮小姑娘来着?
她心有所诽,故而面上也不如往常娇软,刚准备用“长离道长”糊弄糊弄,一个“长”字刚憋到嘴边还未出声,抬眸一瞥,正看见那位阴沉沉的脸。
耳畔不由响起沉郁空灵的男声,“若被识破,直言便是。”
是那人临行前叮嘱她的最后一句话。
看来这位大人真的很不好骗。
纪未晞朝着眼前的女鬼深鞠一躬,“不确定,是位仙气飘飘的郎君。”
闻砚摩挲着树干的手指轻轻划过脸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话到底几分可信。
她审视了对方良久,直到对方不安地挪了挪脚,她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径直问起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你见过长离?”
额……纪未晞再次庆幸自己一念之差挽救了自己并不长久的鬼生,幸好幸好,刚才没有编瞎话糊弄眼前鬼。
“我与道长有一面之缘,道长赠我丹药,助我凝魂,于我有再生之恩。”
她实话实说。
谁知在这个问题上闻砚又变得穷追猛打,“既然有再造之恩,何故恩将仇报,要用他的名号脱身?”
真的很不好糊弄。
被看破的纪未晞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摊上了一个大麻烦。
然而跑是不可能跑的,吩咐她的那位郎君警告过她,切不可激怒对方,否则任凭她姐妹情深,照样魂飞魄散。
纪未晞不答话,闻砚也不再追问,两鬼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僵持在那。
直到天色将明,没有神魂护体的纪未晞脸色越来越白。
豆大的汗珠顺着少女稚嫩的脸庞滑落,她的嘴唇在晨晓的逼迫下几近透明。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
有伞面阴影垂落,头顶的压力随之消失,纪未晞顿时如竭鱼入水,喘了一大口气,然而气还未顺,便听执伞者质问道:“你因何要回纪家。”
为什么回纪家吗?
纪未晞神情怔怔,似乎曾经也听见过同样的质问。
同样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阿姐发梢的水珠尚未绞干,看向她的目光早已没有从前的慈爱,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还要回纪家?”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纪未晞努力地想啊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发酸发涩的眼眶在无声诉说着自己生前的委屈与不甘。
呼——
四周的桌椅板凳酒水餐具全部被一阵狂风席卷裹成一根漩涡卷直冲云霄,而闻砚没有等到纪未晞的回答,先等到了这呼啸而来的妖风。
她立刻拍案而起,手上一边掐诀一边把伞迅速收进袖笼。
“走!”
她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提气垫脚,拽着纪未晞一脚跳进一旁深不见底的古井中。
深不见底的古井意外地干净清爽,她们没有泡进冰冷的井水里,而是穿过这幻象,层层下落,最后跌在坚实的土地上。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依旧是一片漆黑,连颗星子也没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双眼。
闻砚不确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视觉还是本身所处的是密闭环境,她摸索着身侧的岩壁正想施法找一点光亮,却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杨家祠堂般的境遇。
她的法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
大概没想到自己倒霉之余还能更倒霉,她小小的吃惊了一下,但好在她看不见,一旁的纪未晞也一样看不见,因此并没有旁人知晓。
既然法力用不上,闻砚决定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最后凭借着手感在四周一顿摸索,还真叫她摸出点名堂来。
这她爹的就是纪家那口被符咒阵法层层加码的枯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井里的禁制似乎被什么人开启,压制了她的法术。
因有上次杨家的经验,闻砚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
该不会又是一个魇神的阵法吧?
她猛猛摇了摇头,企图把这该死的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
算了,找点事做吧。
闻砚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胡思乱想完全是因为太闲了,于是决定在没想到办法出去之前先给自己找点乐子。
她伸手戳了戳纪未晞:“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
“我想让阿姐忘了我。”
“阿姐一直对我的死耿耿于怀。”
但其实没必要。
纪为霜不知道,纪未晞一直非常忌妒她,这种忌妒日积月累就变成了一种本能的憎恨。
虽然很没有道理,因为轻她贱她待她不公的是纪家,是纪老爷和叔伯们,甚至是她早死的父母兄弟,唯独不是纪为霜。
可忌妒这事儿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纪为霜得到了世间女子几乎不可能得到的机会,得到了站在阳光下呼吸的机会,这本身就很值得她忌妒。
何况她还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
她在发光。
可是与她一母双生的妹妹却要承担所有的不公与羞辱。
他们不敢欺负天降紫微星的姐姐,便百般刁难与姐姐身型样貌一模一样的妹妹,借此从被抢夺了生存空间的愤懑中找回一点心理平衡。
“纪家只有一个为霜小姐,其他的小姐们不过是数字,是排行,是一个个累赘,若是易身而处,大人您难道不会生怨吗?”
易身而处吗?
闻砚觉得自己大概也会意难平吧。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着,我既然死了,阿姐也别再与我做什么姐妹情深念念不忘了。
她有那么多妹妹,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张郎死了姐姐不也是这样说忘就忘吗?”
哦——
原来是为了男人呀。
早知道有这一出八卦可听她就准备点瓜子花生坐下来边嗑边听,岂不快哉。
就在闻砚懊恼的功夫,纪未晞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再也无法忍受地打开话匣子,也不论逻辑和前因后果,将生前生后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地往外倒。
纪氏这株双生花的故事便从纪老爷去世这里,续上了。
那是一个深秋,霜雪未至,白露未晞。
风卷起残枝枯叶送进屋帘。
梧桐镇隶属江南,一向气候温和,偏偏这一年出奇的冷。
纪家没有备多余的银霜炭,于是想出了一个狗舔头秃的主意,老爷们的院子里送银霜炭,其余人那里送蜂炭。
这样厚此薄彼的事情别的世家大族未必没有,世人见怪不怪,甚至为了装出氏族老爷的模样主动维护自家脸面,打折了胳膊往袖子里缩。
偏纪家这里出了问题,因为别的世家大族没有出过小姐当家的奇闻。
刚刚接手家族庶务的纪为霜站在堂下与自己的祖父据理力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祖父行事偏颇,有失公允,不是一霜一炭的问题。
论血亲,姊妹们乃祖父血脉,兄弟们则是远房;论需求,兄弟们有学社、堂会可去,而姊妹们只在庭院方寸;论道理,兄弟们是自家人委屈尚可,而姊妹们则是娇客,怎可苛待?”
纪老爷大失所望,狼崽子长大了,会咬人了。
他将立家的本事教给纪为霜,不是让她忤逆不孝的。
他想着,大约是女生外向,所以对自己不恭顺。
又想到将来还有一个可以接手的纪裘,心里宽慰不少。
自己还有十几年好活,并不急于一时。
“霜儿说的有道理,可这规矩我已经立下,霜儿是忘了我教过你家主朝令夕改是大忌吗?”他拍板,“这次就这样吧,明年霜儿再改,祖父绝不二话。”
纪老爷语气里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敷衍扑面而来。
纪为霜知道自己无力改变。
但也不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葱根般的手指绷得笔直,临到了来又缓缓俯身,温良恭顺,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秋风瑟瑟,不知何处传来两声乌啼,倒显得本就空旷的书房更加寂寞。
纪为霜淡淡地看着自己熟悉的地板,乖顺地躬身应“是”,伺候纪老爷服下养生的丸药,恭恭敬敬地垂着手推出去。
然而恭顺的小姐不会一直恭顺,恰如此时,她站在廊下背着手吩咐做事情的管事:“只给裘少爷那一房送足量的银霜炭,其余的老爷们与小姐们送一半的霜炭一半的蜂炭。”
不是培养继承人吗?
不是喜欢养蛊吗?
那就一起看看厮杀起来到底谁死谁活吧。
纪为霜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过须臾之间,眼波流转,再次换上一副温良恭俭的面孔,直奔纪四爷的院子。
纪檀的婚事怎么能少了她的祝福呢。
兰香院——
纪檀与新妇三日回门刚到家,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送进嘴里,便听下人哆哆嗦嗦前来通禀:“大小姐来了!”
纪檀一个趔趄,差点儿从椅凳上翻下去,抬脚就往小厮身上踹,咋咋唬唬道:“你个胡吣的玩意儿,胡说八道什么!!纪为霜不在庄子上待着来我们兰香院做什么?”
若不是四房以后还指望着纪檀支应门庭,纪四爷简直想把眼前这个丢人显眼的炮仗丢出去。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皱着眉呵斥纪檀:“坐没坐相!不过是你妹妹过来看望嫂子,你慌什么。”
纪四爷训完儿子训妻子:“你也是,女眷怎么没安排好?”
纪四太太羞愤不已。
天可怜见的,纪为霜是她能管的吗?那可是和爷们儿在一处厮杀的人,她一个内宅妇人能做什么?
摆长辈的派头?几位老爷见着这个“紫薇星”尚且客客气气,她拿什么摆长辈的架子。
倒是纪为霜这个人,很照拂她生的两个女儿。
想到这里,纪四太太忍不住推自己的大女儿纪七小姐,“你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去接你霜姐姐?”
纪七小姐是个冷美人,被母亲推出来顶锅的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面对母亲的推搡面无表情,正提着裙子准备出门,纪为霜已经不顾下人的阻拦,领着自己的仆从直奔兰香院正房而来。
“四叔,听闻檀哥儿和十三娘已去拜过顾家长辈了?”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