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来当兵,把这赎金当做我做的一点点贡献留给他们!”
“我在这里就说实话!我就是因为想顾着小家才来承担大家的,怎么着吧!这和懦弱不懦弱有毛关系?”
男人的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质问着万嘉和:“照你的逻辑,我为了让婆娘省钱好好活着来当兵,也是不光彩的了?”
“对啊对啊!”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大爷也忍不住插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再说了,这算逃跑吗?乱世里给自己谋条生路,不害别人,也不害国家,这叫自卫!!!如果你硬觉得这是逃跑也没问题。逃跑也不可耻啊!那敌人来了,你还干站着等他开枪崩了你啊。又不是卖国卖兄弟,你可耻什么可耻!”
“那些个高官权势之家上下勾结,弄虚作假,净抓咱们农民老百姓的孩子,根本不把‘三丁抽一’‘五丁抽一’‘独子免征’放在眼里,自己家的孩子却是心安理得逃兵役,还花着国难财跑到那些洋人国里头学什么艺术!他们都没可耻呢!你可耻什么!”
“正常的参军谁会拒绝,但你看看他们这是正常的吗?他们自己先不讲规则的,还能说我们吗?”
他说着,用力拍了拍万嘉和的肩膀:“所以别觉得可耻,咱们农民总受人欺负就是见识太短了,被人忽悠。你要去想罪魁祸首是谁!真正可耻的是那些逼你逃跑的人。你说说看,鬼子烧村子时,问过你愿不愿意打仗吗?上海被炸时,管过你能不能活命吗?”
“这世道先拿刀逼人跪着,再嘲笑跪着的人不反抗,这才是真正的卑鄙。”
人群里,一个瘦弱的身影挤了出来。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眼神阴郁,带着几分不甘和愤懑,直直地盯着万嘉和:“老实说,我真TM羡慕你们这些人,有钱有法子躲过去!可羡慕有什么用,又不属于我!所以我只能恨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我命没你们这么好!”
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可说你们命好吧我们现在不都站在这里嘛!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来很瞧不起万嘉和的,但又想到他们都死了。有钱的,没钱的,当兵的,没当兵的,在这个乱世里,结局都一样,只不过死的方式不同,有什么好不平衡的呢?
他心里的那股恨意突然散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回头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从未获得过选择生存方式的自由,却要承担时代剧变的全部重力。
“你别听那小弟弟!”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上的军装破旧不堪,补丁摞着补丁,却被他打理得还算齐整。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温和,“少年人是得有血劲儿,国家才有希望嘛,但咱们这样的人活着也不丢人啊!鬼子来了,咱们不也向前冲了,只不过没个好运气活下来而已。 ”
“是啊,咱们都已经够苦了,还反思什么反思?”另一个声音也插了进来,“要说真正该反思的,也是那些个坐在政府里喝着洋水儿的高官!你什么时候看见战争里,死过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大人物。哼,都是咱们这些种地的、扛锄头的,往前冲,拿命填。哪里分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啊,都死了!“
说话的这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国字脸,轮廓硬朗,背微微佝偻着,一只袖子空荡荡的,显然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那些个饿死的娃娃,累死的农民,还有被鬼子屠戮的牲口。你的,我的,他们的,所有的血流在一起,浸到土里,谁能分得清到底哪滴是军装流出来的,哪滴是粗布衣上流的呢?活着的人或许可以选跪着活还是站着死,但死了的,呵,魂魄都一样立着!”
“没错没错!咱们都是普通老百姓,都是农民娃娃子儿,哪分啥英雄,啥懦夫的。照北平那些学生娃子的话说,咱们都是同一个阶级滴!”
“无产阶级!无产阶级!”
“对对对,咱们都是无产阶级!”
万嘉和感觉一双手落在了肩头,很多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一个国家的军队里头,是有很多真正心怀报国理想的热血士兵,我们歌颂他们的勇气,赞扬他们的正直。但你也得允许,一些不那么炽热、高尚的灵魂存在。尤其,在乱世,在一个规则本就不代表公平的时代。更多的其实是被洪流推着向前的普通人,他们扛起枪,不是因为心里有火有理想,而是因为脚下的路太窄了,因为身后,没有退路了。”
“这世上会有人举着火,在光里,一腔赤忱,那必定也会有人摸着黑,在暗中,孤注一掷。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们懦弱或者不配。他们也在走,也在扛,不是吗?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着,被生活逼到绝境却依然没有倒下,这难道不算一种勇气吗?”
“一个人,可以仰望,但不要神化任何‘人’。他们都只是血肉之身,偶然或者必然地被选中来填补历史的缝隙。”
他们或许不够伟大,但足够真实。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并没有那么多慨当以慷的英雄主义,有的只是一个又个普通的“人”,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总之,你不要再觉得自己不配同我们相提并论了。先不说抗战已经这么久了,子弹和锄头、战壕和麦田、活人和死人,早就长在同一条命上了!就说说咱们共同拥有的身份吧!反正都已经死了,咱们干脆换个角度寻思寻思,不是死亡把我们这些人丢在这里了,是我们因着共有的身份重新团聚在一起了!”
“哎,你还别说,真说不定呢!咱们这批人可能就是先头一起来这个世上的,所以约好要一起回去!”
“刚刚那小兄弟不是说了吗,既归故土,便是回家。咱们死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又重新团聚在一起,值得庆贺,就该喝一个。”
大伙儿听了,纷纷笑了起来,假装自己手里有酒,举杯欢庆:“来来来,干一个!下辈子还一起!”
“那我们约好了,不过时间注意一下哈!下辈子晚一点再走,活个七老八十了,再重新团聚!”
“好!个个长命百岁!!”
他们都不是活人了,这或许是唯一一种能够安慰别人的同时也能安慰自己的方式。
少年的手重新搭上了万嘉和的肩膀,眼睛亮亮的:“你看,我就说我们是同道中人吧!!!”
“根本没有配不配的问题,我们本就应该站在一起。”
万嘉和慢慢抬起头,接受住了少年的目光。
少年向他会心一笑,当年他的团长也是这么跟他笑得,他觉得这么笑一定很有力量,他一直没瞅准机会对别人这么笑,现在终于找到了。
“可是,来不及了,太晚了。”万嘉和感到一阵莫大的空虚。
明白的太晚,自己已经死了。
“怎么会晚呢?我们现在不是同样在思考、对话、感受吗?只要我们还能思考,听见彼此说话,就说明我们还‘存在’呀。‘晚不晚’什么的,不是由死亡决定的,而是由选择决定的。”
“而且,谁说死了就没有意义了。”少年摆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活着的乡亲们会指着我们的坟头对孩子说:‘记住这些人,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的。’ 你的坟如果空了,他们就少一个记住的理由,鬼子的罪行就多了一分被淡忘的可能。”
“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
“咱们就算躺在这儿,也是一块压不垮的石头!石头多了,才能铺成路,让活着的人踩过去赢这场仗。”
“只要战争尚未结束,于我们的家人,国人而言,任何正向影响都有价值。”
他想起了妻子和女儿,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们也会记得自己吗?
“当然,一定!”少年笑着说,“我也要回家!我爷爷我爸爸,我太爷爷,都在那里!我也要回去!”
荒野的风掠过,卷起几片焦黑的草叶,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
“你是在找回家的路吧!前面是城门,出了城门,应该就能找到家的方向了。 ”
“嗯,出了城门,就能看见家的方向了。”他低着头,不断重复着。
如果他还是个人,此刻一定在流泪
少年二话不说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利落地套在了他的身上:“喏,这个给你!你回家肯定有好长的路要走吧!身上什么衣服都不穿,会冷的!”
“不行,我不能收。”
“收下吧!这不是我的衣服,是我们团长给我的!我们团长说,这衣服也不是他的,是一个农民伯伯的,他本来要给自己的儿子,但后来他儿子打日本鬼子时战死了,就把衣服送给了团长。”
少年一脸认真,学着大人老成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着,倒真有几分大丈夫的模样。只不过那一口浓浓的湖南口音,显出了几分稚气,“这衣服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需要他的人。现在你比我需要它!所以,我把他给你!你以后,也把他给需要的人!”
“那你呢。”
“我不怕呀!我们家乡有人!他们会来带我们回去的!虽然路很长,但是有人陪着我们,就不觉得孤单了。” 少年拍着胸脯,一脸笑意——这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天底下最值得骄傲的事。
万嘉和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那件军大衣。
少年或许已经忘记——他早就死了,根本不怕冷。
又或许他一直都知道,但出于某种原因,还是把衣服送给了眼前人。
恍惚间,万嘉和觉得自己也有些糊涂了。
明明他们都已经死了,可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年残留在大衣上的体温。
也许,这个温度并非少年留下,而是那个团长的,又或者属于更早的一个人。
一个农民的衣服,在一个又一个农民的儿子身上轮转,最后落到他这个农民身上。
但他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后他还会出现在另一个农民的后代之上。
在那一刻,他又重新感受到了作为人才会感受到的暖意。
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东西,递给了他。
“这副墨镜,我看那些洋人都爱戴,就偷偷买了一副仿的。活着的时候没戴过几次,现在送给你吧!你这样子,哎!算了!总得有个体面的样子回家吧!”
“这双鞋是从他们那儿抢来的,真牛皮的!快穿上吧!”
……
“这是我的帕子,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只是想着你总要回家的,别这么狼狈地回去。别让人以为你出了趟门,就受了欺负。”
一开始万嘉和还推辞着不接受,后来实在招架不住,一一接了过来。
那少年笑眯眯地同他说道:“带上它们吧,你和我们不一样,只有一个人。带上它们,就当我们陪着你回家!路上也少几分孤单!”
万嘉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他第一次觉得活着的几十年学来的那一身口舌功夫,是那么的苍白。
最后,他朝着少年还有周围的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谢谢!”
这个世界上,似乎再没有什么词比这两个字更能传达他此刻的心意了。
临走时,那个少年突然跑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在我们老家那边,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魂灵即将消散之际,会凝聚出此生最强大的祝福。若你心中仍有放不下的挂念,可以试试在往生前的最后一息向后土娘娘许一个心愿。地母慈悲为怀,怜悯苍生,若她听到了你的祈愿,便会为你降下福祉,助你完成未竟的心愿。”
“我是听我们村里的巫婆太太说的,这种祝福是魂灵释怀后所化的念想,没有沾染过□□和人世的污染,蕴含着天地间最本初最纯净的力量,能够跨越生死,传递到你所牵挂的人或事上。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试试,说不定,你这辈子留下的最后念想就会化作春雨或者阳光,去浇灌那些你还没来得及守护的苗木,他们会成长,会破土而出,长成子弹穿不透的大树,为这片土地抵挡一切苦难与战火。”
他眨了眨眼睛,眸子里闪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清澈:“我也不知道真假,总之准备回去试试。”
他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像是握住了某种坚定的信念:“我要国泰民安,山河无恙!人人都能好好活着!”
少年突然嘿嘿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不过,我不准备变成春雨,我想变成小草,或者一棵青菜也行!要是谁饿了,还可以把我吃掉。到时候,我等你来浇灌我,说不定我还能长得更壮实些呢!”
“好,那时候我来浇灌你!”
“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回家!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