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云散雾消,月明星隐,沈溪行大抵会觉得自己看错了,太过于思念远去的个人,眼前出现了幻境。
“小兄弟,这下安全了,下次偷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可记得要小心背后。”源崇光笑着说,冶光辉早些时候便离去,他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转身要走。
沈溪行一时脑瓜凌乱,慌慌忙忙挽留道:“且慢,师……道长请留步。”
“哦——不知小兄弟还有何事呀,老朽洗耳恭听。”这时的源崇光鬓发未白,看上去身体硬朗,只是眼神里有扫荡不开的阴郁气。他对这个小兄弟甚是好奇,勉为其难留下来与他聊上两句。
但方才这孩子是不是叫错人了,他可没有这样贪玩的小徒弟。
沈溪行留住了人,却又无言,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一个简单的月夜,与故人重见。纸上相见念愈倍增,无言相对,教他如何掩住泪流。
未出口的“好久不见”埋在心底,化成一句深深浅浅的“多谢前辈相救,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改日若有空,定当上门道谢。”
“源崇光,字……冶光。”他顿了一下,如实道来。
沈溪行心中一惊,他的师父说话一向干脆,不加掩饰,料不到在这般境地之下亦是这般。
源崇光看出他想要挽留的意思,转身笑了笑,主动打开话匣子,“小兄弟还有何事,正好老朽闲来无事,与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前辈方才与我一同站在后头,想来也是听见了那人说的话,前辈直接告诉我您的名字,不怕我……”
“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赌你不想也没那个能力。”源崇光走到一旁的亭子里,蹲下身来仔细观察地方阵法的残痕。
阵法已被抹去大半,唯留下来几丝灼烧的余烬。
沈溪行跟上前,学着他蹲下身,拈起一抹残灰,凑近闻了闻,脑中把看过的书都搜罗了一遍,发现没一个对得上号,抬眼一看师父,正好装上他投来的深切目光。
源崇光始终笑着,和蔼道:“小兄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你我之间有一点缘分未尽。”
听着,他指间的残灰纷落,落到玄黑的鞋面上,没了踪影,一如他不能宣之于口的牵挂与思念。良久后,他把指尖灰尘撇回圆圈之中,“或许,应是……若有来生。”
一词一词的加重,他知道师父不信转世轮回之说,但他偏要反其道行之,或许这样,师父封存在某处的记忆便会苏醒,然后想起他们的师徒情缘,再次呼唤他的字:
“明堂……”
“想不到小兄弟你也信来生这一说。”源崇光的表情显然变了,往日之影笼罩在他脸上,忧伤极淡,却肉眼可见,“和我的师弟一样,他走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沈溪行两眼一瞪,十足错愕。
“前辈的师弟尊叫冶光辉,可对?凌云派现任掌门,与前辈的师弟同名同姓,不知其中……”他的算盘子就差丢到对方脸上了。
源崇光被他的三言两语逗笑,明白他的好奇,知晓他的探究,长叹一声后说:“不错,但他非他,现在寄居在小冶身上的灵魂,并不是小冶本人。换句话说,我的师弟被夺舍了,仅仅如此。”
沈溪行蹲不住了,他猛地起身,脑中的万般思绪,线索,阵法一并不停指挥地连结打结,妄图编出一张蜘蛛网般精密有序的网,可他一时急火攻心,蜘蛛网成了渔网,结结相缠,乱了心曲。
“前辈可听闻过血轨术,死生印?”他侧过脸,忍着颤抖的声音说。
源崇光:“自然,只是想不到小兄弟你也听说过,这两个秘术与两仪阵一样,少传于人世,我还以为不会有人记得。”
沈溪行:“如此说来,前辈知道死生印可以配合血轨术使用,前者的生杀夺与之力,可以辅助后者阵法启动,改变人心记忆?”
这次源崇光愣了半晌,眼前这个年轻人远非他想象中的这般简单。他不再直面回答他的话,旁敲侧击道:“小兄弟,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竟知晓诸多三界秘闻,实属了得。”
一旁的沈溪行知道他慌了,他的师父从不看重门楣派别,遇见了谁都是恭谦自牧以礼待人,“无门无派,只是一个散修而已。”
他不能说不出口。
沈溪行继续说道:“前辈方才对我说了诸多自己过往的事情,想来是对我放下了戒备。可我一说血轨术的事情,您又突然改口了——前辈大可放心,我不会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的。”
源崇光:“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将心中之言全数说出。我确实知晓阵法的,亦有能力阻止阵法启动。”
沈溪行眸中颜色一冷,不可置信。师父既然知道,当年为何不阻止呢?
“前辈说的可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一旁的花丛中闪着几点红光。源崇光与他迅速对视了一秒,而后迫不得已兵分两路躲开。
沈溪行的疑问就这般落空,落在了犹有春寒的夜里。回到西山寝居,他复盘了好几次线索,始终不接师父的做法。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师父私心过溢,为了自己的私情舍弃掉南门上下数百人。他倚在西墙前,望着月亮忽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看见有一个浑身煞白的身影,那影子高高在上,不停地问他愿不愿意成仙,愿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沈溪行被现实弄得晕头转向,顾不及这些七零八碎的鬼神魅影,一个人伫在影子面前发呆,等着这场噩梦醒来。
那影子有些恼羞成怒,不死心道:“若你在这般沉默,我便当你同意了。”
这话像是一片鸿毛落于水面,惊不起一点波澜涟漪,他懒散回应:“仙不仙的无所谓,成仙又如何,照样不是困于七情六欲的桎梏之中。”
影子随风长逝,白衣飘飘似鬼魅。一醒来,沈溪行便忘记了这无关紧要的幻梦。
一大早,凌云派全门上下锣鼓喧天,上到檐角游龙,下到后院小鸡,都被这叮叮当当的声音震醒,沈溪行也不例外。
每年上巳节后,凌云派会照例开展门内会武比试,意在选拔门内天骄,提级升格,也好壮大门派实力。
“沈辞说的改变节点,应该就是在今日才对,看来又难免一场恶战了。”沈溪行心想,心力憔瘁,一打开门的功夫,一个面宽眼圆的姑娘偷偷摸摸站在门口,见到了沈溪行后,急急忙忙收起鬼鬼祟祟。
“师兄早安啊,今日也要加油,把内门那些家伙打得满地找牙,给我们讨个公道,麻烦你啦。”小七边挥舞着拳头边说,眼里嫉恶如仇。
沈溪行对她还有一些印象,他和小七同为外门弟子。但从前发生了何事,他却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好,我会的。”沈溪行一脸慈祥,语调平和,“赛场在哪里,师兄有些记不清了?”
“诶,这也能忘记啊,传送点在屋里头。师兄的记性还真是不好,从前如此,现在依旧是如此。”小七装作大人的模样,摸着下巴一本正经。
沈溪行觉得话里有言外之意,小七一直推着他,话没问到,人便走到了传送点附近。
传送点由点阵勾勒而成,像是一面铺在地面的黄铜镜子,他能在阵中看见自己的模样。这时的他眉间愁色不重,依旧是少年得意春风样。经年的世情风吹过镜湖一般的阵法,谁能不变春风旧时波。
他纵身一跳,身侧为墙,他觉得自己掉进了走马灯内部,墙壁泛着朦胧淡淡的光,光亮之中,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霎时掠过。
阵法中格愣格愣的声音,像是记忆的齿轮一节一节匝动着,带着承重的压力,一格一格往前压,仿佛前方有看不见的石头一阵与之对抗。
良久后,沈溪行到了传送点后的世界。
“不巧,又遇见了。”
声音最容易深深刻进脑里,沈溪行不回头,便知那人是沈辞,刻薄鬼刻薄惯了,到哪里都是这般。
“好巧,又见面了,霜寒师姐。”沈溪行的话里哪有客气,他以为重见故人,说得这般亲切调皮,像是从前他和池棠拌嘴一般,日常,有兴味的同时不忘偷笑对方一把。
迟霜寒宕机,眼神一挑,“从前我从未与阁下见过面,何谈‘又’字?”
沈辞看不惯沈溪行,拦话道:“师姐,你不用在意这个乡野莽夫,我们今天是运气不好才和他分到了一组,把他当耳旁风,莫理他。”
迟霜寒把沈辞推到一边,眼神友好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沈辞的气焰瘪了下去,灰溜溜地走到一边蹲守。
他沉顿半晌,说了个不痛不痒的回答。这回答似乎没切中迟霜寒的意,她也皮笑肉不笑地走远,不再追究。
凌云派的门内比赛共计两场,第一场胜出者按照随机组队,进入传送点后自动匹配赛程。沈溪行觉得这比赛规则和修仙大会的赛事分毫不差,若是此时著书立说,后代的人看见了,估计也分不清谁真谁假。
此处光线微弱,一片浓云浮在天空正上方,盖住了天空,他们站在一个深坑之中,四周皆是坡陡,乱石时不时滚落,使得斜坡更加难以攀爬。
沈溪行注意到自己的脚下,画着一个又一个阵法。这阵法环环环相扣,估计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有心解真去,也无命挡住几个阵法的叠加攻击。
“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迟霜寒抽出剑,朝西警觉,他们三人围成一个圈子,背对而立,守着彼此的身后。
剑穗迎风响动,顷刻间阴风四起。
深坑之中传来一阵和蔼的笑声:“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有得玩咯,掌门还真是贴心,不仅送了人来,而且还是三个内力强盛的小孩来,嘿嘿——有口福有口福呀。”
“声音从何处而来……”沈辞皱着眉,片刻前的轻松悦动烟消云散。
迟霜寒镇定看着飘动的剑穗,顺风探物,“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沈溪行沉默着,自从进了传送点,他心里遥有感应,像是一块玉碎了一半,要在这深坑底部找另一半,让破镜重圆。
忽而见,一时猖狂的阴风收住了脚步,深坑里一切归于平静。
三人找不到声音来源,亦无法将现状弄个明白。疑惑着,深坑底部冒出滚滚白雾盖住他们的脚跟。
沈辞受不住寒气,打了个喷嚏,怀疑道:“你们不觉得这寒气有些怀疑吗?”
沈溪行:“肃静。”
沈辞冷笑一声:“再这么安静,一会死了都不知道。”
沈溪行不怼他的话,透过剑刃的反光,他看见他们中间飘着一个鬼魅,黑发白衣,双眼猩红。
鬼魅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与他对视,白瓷似的上下牙用力咬着,腐烂的牙龈流出脓血来。
一张可怖的脸还不够,鬼魅幻化出三张脸来,一张脸对着一人,其他两脸感受到沈溪行的命令后,折着脖子绕了到无双剑前,极其礼貌的对他说了一句:“找到你了。”
迟霜寒和沈辞听见了鬼魅的声音,正欲反击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像是有一根长钉子,自上而下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鬼魅见此,笑更猖狂:“傀儡术下,硬动的话,会被阵法撕裂哦,你们想像他们一样,变成一摊烂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