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不如从命。”宫临城居然应了,像是就等着这句话。话毕,他抬手掐诀,运转修为,猛地按在自己心脏处。
但见一层薄血色灵力波动荡过,方才“宫长风”来去所经之处,竟显出一道虚幻轨迹,流转着浅金色的微弱光芒,延伸到大殿门口才隐没无踪。
不过倏忽之间,那道轨迹便如划过天幕的流星、拂过蝶翼的轻风,飘然而逝,彷如幻觉。但确实,文武百官几乎都看见了。
诸臣属尽皆相顾失色,躯壳僵木,口不能言。只有宫氏子弟有人低呼:“掌执!”
宫临城嘴角涌血,在宫长泉搀扶下勉强站住,却依旧看向御座,施施然微笑:“世所皆知,宫氏先祖所在的逐日部落,是第一代人皇凤炎的心腹从属,有幸蒙其赐血一滴于灵台,化为眉心一粒朱砂痣。”
“但你们大约并不知晓,我族后裔尽皆传承其一缕血脉之力。功法修为到顶级时,对其遗迹残留自有感应。”
“既是你想让大家看,在下又岂会顾惜一身?说不得只好以心血为引,强行令这契约残存的灵力痕迹现出踪影。”
“倒不是事到如今还妄想借此辩驳、脱身,单纯是不能让阖族背下这个黑锅罢了。顺便也让诸位都明明白白知晓内情究竟如何,心里有所判断。”
“各位方才所见的金光,是凤炎亲自构画的灵奴契约术之痕。那人的身份还需要在下多说吗?”
什么凡人能从凤炎时期活到现在?又何德何能值当太初之光转世的人皇亲自动手?
随着他的话句句落地,昭明帝掩在冕旒后的面目渐渐扭曲。
他的确不知宫氏竟还有这等手段,一时疏忽,竟被对方钻了空子,一举击在他这原本无懈可击的一局关键之处,破绽大开。
恨怒之际,整个崇政大殿无声无息地飞速铺开一道禁制。与此同时,甲胄兵器冷冰冰的哗然之声即刻而至,堪堪停在殿外,显是将朝堂重重围住,随时准备闯进来执拿宫氏子弟。
身负修为的诸臣属心有所感,尽皆悚然惊震,就连谢重珩都变了脸色。
果然就听凤曦在神识中慢吞吞提醒道:“凤北宸借天绝道中枢之力,压制了你们所有人的修为。”
朝堂上都是一帮人精,只需刹那就反应过来。
昭明帝也许拿其余宫氏子弟没有办法,只能一杀了之,但在朝的这些眼下却恐怕只能束手就擒。他多费这场周折,绝不仅仅是为了要他们的命或者寻常酷刑折磨那么简单。
纵是大家再想不出帝王要如何处置他们,有宁氏嫡系的前车之鉴,兼之宫氏本就容色艳绝,名扬古今八方,他们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凤曦也有些沉默。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亲眼见过宁松羽当年是何等的惨烈、不堪。
宫临城一脉好几个都在这里,而他们都是小七真正的血脉亲人。若昭明帝得逞,那些遭遇就是他们的往后余生。
谢重珩面色铁青,心似冰扎:“我宁可亲手杀了他们,也绝不让他们沦落到那般境地。”
凤曦却心念一动。
宫氏先祖早在效忠凤炎之前就有魅魔血脉,即使在诸多种族混杂、所有人族都聚居于同个时空的洪荒时期,亦是出了名的美貌,然落败之时却不免为人掳掠,横遭践|踏。
凤炎在私事上虽实在不是个东西,于公却担得起一句大义磊落,对待下属向来恩威并重。以他的手段,怎会不给这些心腹忠臣留一条免受折辱的解脱之法?
但凤曦并无任何凭据。何况宫氏再有多么诡异莫测的本事,如今灵力都被压得几近于无,已成砧上鱼肉,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不能给徒弟这点渺茫的希望,只安抚道:“不必太过忧急,先看看再说。”
这当工夫,殿上终于有昭明帝的人反应过来,大声道:“宫掌执说那是凤炎的灵奴契约术,它就是了么?谁能证明真假?”
“不错。天下皆知宫氏法阵之术诡秘无双,焉知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做了一出幻象给大家看?”
“阁下堂堂一族掌执,朝堂重臣,竟行此市井无赖举动,实在令人齿冷!”
几人个个义愤填膺,疾言厉色,然而宫氏子弟再没有任何人看他们一眼,驳他们一字。
但凡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他们强词夺理掩盖下的心虚。走到这一步,再与他们争辩是非对错,不啻是跟野犬对骂,有失身份。
宫临城笑着咳出一大口血,却竭力站直了,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有一句:贝叶城之事,与宫氏无关,宫氏不曾与叛军勾结,更不曾有负家国先祖。”
“至于更多的,白南石都已经说过了,在下无需赘言。”
两年多前,白南石自知必死,在朝堂上声声叱骂,殿上不少人都记忆犹新。
“岂不知天下人心也是会冷的?”
“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是能骗得了自己,还是能骗得了朝堂上衮衮诸公?又或者是能骗得了天下人?”
昭明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宫临城!谁不知你宫氏精擅法阵?竟敢伪作幻象,蒙骗满朝文武,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其心可诛!”
宫临城纵声大笑,蓦地笑容一收,扬声道:“儿郎们,时间到了,上路罢。”
那天的朝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凤曦猜得不错,凤炎的确给宫氏先祖留了解脱之法。
他们眉间的朱砂痣并不仅仅是人皇赐血点就,更施了咒术,竟可世代传承。其中的太初之光血脉力量只受心念驱动,被强行激发的瞬间,可无视任何压制手段,包括禁灵。
这原是宫氏不为人知的秘密法门,本就是作为陷入绝境时自戕之用。但同时,凡人躯壳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强悍的威力。
向来被视为风|流纨绔的宫氏子弟当朝集体自|爆,形神俱灭。昔日庄严肃穆的崇政大殿红雾弥漫,血腥扑鼻。尚且带着温度的血肉碎骨泥泞般飞溅而出,顺着梁柱滴沥而下,几乎沾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宫临城昂首立在满天满地的亲人残骸中,直到亲眼看着所有宫氏在朝子弟尽皆死绝,才最后一个赴死。
他浑身浴血,状如厉鬼修罗,长声笑道:“凤北宸,我宫氏死则死矣,你凤氏的江山也覆亡无日,为宫氏陪葬为时不远。你想要造不世功勋,成万古一帝,你做梦!”
“暴君误国,滥杀忠良,大昭必亡于你之手!”
最后那句话穿透崇政大殿高阔的重檐庑殿顶,直入云霄,荡响长空,诅咒一般。
谢重珩反应极快,第一时间护着谢煜飞掠而出。旁人却没那么幸运。
一向衣冠整肃仪态翩翩的大昭顶层俊才们,有多少人曾亲历过这种场面?大多数人躲避不及,被冲击得跌落在血泊泥泞中翻滚不止,不得不带着满身碎肉烂骨,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座人间炼狱。
众人发梢面颊上都淋漓往下滴落着血肉,混着涔涔而下的汗水,糊了满身满脸,横七竖八地瘫在殿前广场上,呕得涕泪齐下,苦胆都几乎要吐出来,爬都爬不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欲要互相搀扶,又不敢靠近别人,欲要抠出插刺在自己肉中的骨头碴子,又实在下不去手。哆哆嗦嗦一动指掌,说不定就能摸到一小片耳朵。
全身上下唯独剩下黏腻湿滑的触感,口鼻胸腔里充塞的尽是血腥味道,只觉彷如身在血海,沉没入深处,只恨不能立刻晕过去,也好过清醒着感受这一切。
即使如谢煜叔侄这些真正上过战场厮杀者,如刑部惯常见识天狱中诸般酷刑者,还能维持大致的仪态,突然面对如此决绝且惨烈的死亡,也不禁悚然变色。
昭明帝在内宦和暗卫的严密保护下从侧门退走,方将站定,冠冕上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骨碌碌滚下个物什,擦着他的发鬓滚到肩上,又跌落在地。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颗眼珠子。眼白已浸染血色,中间一点黑漆有如深不见底的洞口,正幽幽对着他,像是嘲笑,更像是等着他坠入其中。
帝王震怒不已,不顾仪态地一脚踢飞,当即下旨调集兵卫,查抄宫氏府,同时传令诸臣属,尽快收拾完毕,前往文德殿,共商征伐霜华之事。
其实哪有什么好商的。
对于这一战,双方都早有准备,各自都暗中屯扎了大批兵士、物资在边界一带的重要城池中。朝堂上的宫氏子弟一死,命灯集体熄灭,嫡系和旁系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宫氏的手段远比昭明帝预想的还要高明。
随着宫临城的自|爆,安定街北、谢氏府隔壁的安邦西坊宫氏府中,传承自洪荒神族的烽火诀蓦地炸开。烽烟虚影冲天而起,经久不散。
宫氏所用的虽无法与真正由神族炼制之物相比,然而同一个时空内的霜华境却能即刻发现。驻扎在边界上的一众宫氏军将士早已收到命令,根本不必等到旁系宗族下令动手,而是直接以烽火为号,悍然开战,宣告反叛。
霜华之战自此拉开帷幕。由于抢了先机,宫氏军初时竟还隐隐占了上风。
与此同时,宫氏府结界全开。嫡系剩下的子弟尽数集结于此,与府外围困的重兵誓死对抗。
事出突然,永安学宫的旁系小辈们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尽被执拿,拖往宫氏府。但不少人都陆续反应过来,沿途不断有自|爆者,淋漓洒落一路血肉残骸,只剩部分惊吓过度,或心性软弱的被押解而来。
几乎跟白氏府的情形一模一样,孩童、少年们号泣着在府门外一个个被斩下头颅,悬挂示威。
然而这些大家眼中的风|流纨绔无一求饶、请降。激战数日,进入九月没几天,宫氏嫡系几乎尽皆战死。
奉旨剿杀的精锐兵士破门而入。大部|队堪堪冲进去,却不防一道剧烈的灵力波动猛地炸开。惊破云霄的恐惧嘶吼声中,地下冲出无数蓝幽幽的法阵线条,顺着墙垣楼台、飞檐立柱急遽攀援而上,紧紧缠绕着整个宫氏府,如同魔鬼密集的触角,交织成一张巨网。
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巨网霎时收缩、绞紧。
所有惨叫戛然而止,刹那被轰隆一声取代,彷如爆裂般的烟云腾空冲起,烂石残瓦混着破碎的血肉四散飞溅。宫氏府连同其中所有人、物都彻底被绞为齑粉。
炽日凌空的家徽旌旗自此彻底从永安消失。
彼时谢重珩正陪着谢煜在瞭望台上观看。这是第一次,他从头到尾亲见一大世家覆灭的惨烈景象,还是他的母族。
身边不知哪一支脉的小公子震惊道:“哇,这是什么秘术?好厉害啊!”
谢重珩头也没回,面沉如水,声嗓也略显嘶哑,一字一句宛如祭奠:“这是宫氏的传世秘阵之一,逐日惊神阵。”
“其雏形传自洪荒第一任人皇凤炎,内含生克转化、天地运行之道,既是不可多得的坚固防御,也有难以抵挡的杀戮之力,变化万千,威力巨大。一旦阵中阴阳颠倒,则防御与杀戮互换,死生逆转,又称死生阴阳阵。”
一番话毕,谢重珩忽然就想起当年往生域中,他跟宫氏子弟枯骨所化的朱雀城主那场决战。那是他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亲自领教宫氏的手段和法阵的威力。
若非当时化名墨漆的师尊出手,指引他在梦中得知其阵眼位置和运行法则,又在杀阵启动后,他从高耸入云的朱雀城顶上跃下时及时接应,他根本就没有与之相拼、全身而退的可能。
心里蓦地微微一动,闷胀之中,酸涩难言。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刚刚目睹母族的覆灭让他心生伤感,也许是曾经同为六大簪缨世家之一的宫氏倾颓,让他再次领会世事无常,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意,谢重珩突兀地就很想见见凤曦。
他迫切地想要师尊在他身边,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安静地陪着他都好。
再回过神时,谢重珩已鬼使神差地站在了熟悉的房门外。他伸手想要叩门,但怔愣片刻,却又觉得这番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局势的剑拔弩张姑且不论,以他们如今堪称尴尬的关系,解药就好好解药,何必多生枝节?
掐灭那点不该有的念头,兼且实在不知道想说什么,手举在眼前僵了会,谢重珩终究还是收拢心情,转身走了。
此时霜华与中心三境交界处的大战也早已激烈展开。
倾魂之战后,宫氏旁系的兵力还剩大约二十来万,永安北三营南七营因此集结了多出一半的人马,抵在霜华边界一带的城池下。连远在南疆的巫氏军都被要求抽调出七万人,纵向跋涉过半个天龙大地前去参战,以示跟逆贼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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