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一干人等如何震惊,实实在在是活见了鬼,然而一看宫氏子弟的反应就知道,至少此人面目、特征看起来确实应该是本尊无疑。
宫长风虽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被问及贝叶城之事时,仍是字句清楚地讲述当时情形。
贝叶城原守将突然因病调回永安、换成巫罗后,霜华宫氏曾来信询问新任守将是谁,请他从中说项,以便日后直接联络。
他也觉得巫罗难以相处,宫氏旁系若是就这么直愣愣地找上去,此人未必会买账。但兵事一道,瞬息万变,如果每次都要通过自己转达,未免太过浪费时间。
宫长风不疑有他,遂痛快告知,并传令副统领,好生与霜华那边商谈如何协同作战。哪想不久后就听说巫罗带人出城伏击叛军,不慎中了埋伏,当场身亡。
贝叶城、鸣泉关因此相继失守。所有人都以为宫长风已经战死,实则是一众亲卫死士拼命护着他逃出来。最后只剩他一个,身受重伤,灵脉损毁,不得不躲在偏僻之地养伤。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平西大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守中心三境边界。
短短几句话毕,这唯一的人证已气若游丝,喉咙里梗着什么似的嗬嗬作响,仿佛即刻就要归西一般。
殿中一时无人开口,呼吸可闻。
谢重珩越听越觉怪异,在神识中道了句:“不对劲。”
不管是这个人还是这件事,都很不对劲。
“他一番话堪称无懈可击,似乎透露了不少信息,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既首尾相连,跟众人所知的各个关键处大致都能对上,又模棱两可,并未直接指明旁系是否真就与白氏有所勾结,更没说种种作为就是嫡系指使,却隐隐又让整个宫氏都有脱不开的干系,将他们的责任巧妙地陷在有无之间。”
“可真要细究起来,莫说贝叶城失守的真相,就连巫罗之死都显得含糊其辞。”
“最重要的是,此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话的后果。观其言行,神智清明,绝非被操控的状态。他若真是宫长风,如何肯将阖族都拖进地狱?!”
没等凤曦回应,那好像下一瞬就要咽气的宫长风有意无意地瞥过一眼,隔着数人,视线精准地跟谢重珩对上。
那目光隐隐含着点戏谑,像是挑|逗,更像是挑衅,是让他到死都忘不了的刻骨深恨。他心里猛地一跳:天绝道中枢!
谢重珩额角青筋绷起,本能地指掌一紧。御座上的帝王扫视一圈,眼神几不可察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刹那,警告一般,又迅即滑开。
几乎是在同时,凤曦漫不经心地道:“稍安勿躁。”
谢重珩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压下心绪。
他亲自领教过天绝道中枢的厉害。昭明帝既然敢用这一招,必然是笃定凡人任何手段都无法寻出破绽。谢重珩自然也没这本事。
放眼整个龙渊时空,恐怕唯有凤曦可以。然而即使如此,谢重珩也无法这么做。
他身后毕竟还有谢氏府数百亲人,而他多年的心血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不能毁于一旦。何况两大洪荒遗民就此对上,就连凤曦都无法预料会是什么后果。
谁都改变不了今日的任何局面。纵然明知道宫氏冤屈,谢重珩也只能装聋作哑,袖手旁观。
宫氏子弟尽皆怒火中烧,却又实在无从辩驳。
要说此人是假,连他们都看不出问题。眼瞅着此人已然命悬一线,更不敢上手查探。否则,若是其当堂身亡,不免扣他们个东窗事发、杀人灭口的罪名。
何况鸣泉关失守后乱军践踏,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宫长风的尸身,只是他的命灯确实灭了。战死一说,本就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推测。
但他究竟死没死,根本无从得知。
一派诡异的死寂中,宫长泉站到大殿中间,冲着御座躬身一礼,扬声道:“臣对此人尚有疑问,请这位说一下,离开永安之前,臣在何处设宴送别,又与他交代过什……”
话音未落,只听“嗬嗬”几声。他霍然回首,却见“宫长风”头颅一歪。看守的兵卫伸手探过,须臾宣布:“人证已死。”
宫长泉难以置信地俯身在“死人”面上细细查验一番,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冲掌执宫临城使了个眼色,示意此人确实断了气,也确实没有易容之类的伪装。
镣铐叮啷,兵卫将“死人”拖下去的动静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非但宫氏子弟,连他们都有许多疑问。
虽说此人本就伤势极重,然而不早不晚,刚好将宫氏牵扯进来,此人就气绝身亡。要说巧合也说得上,但要说有问题,也说得上。
谢重珩与凤曦心里却都清楚,天绝道中枢纵然形貌再无破绽,也绝不可能对宫长风的生活经历都全盘知晓。他再不“死”,仅凭宫长泉的问题,这出戏即刻就要露馅。
但他恰到好处地“死”了。所有未解的谜团,都只能由剩下的人,按照自己的目的,自行补全。
如果说对待白氏时是因着岱钧突然一统西大漠,迫得昭明帝不得不临时更改计划,只能以“坚守不出,或有勾连”的由头逼其反叛,尚且还有生硬疏漏之处,那么这次却堪称周密,由不得大家不信。
伪作证据,构陷重臣,简直无耻之尤。然而对于一个连敌国都能勾结的帝王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片刻的死寂后,有人出列:“臣对此人尚有疑问:他是如何从鸣泉关的乱军之中逃出去、活下来的?既然没死,为什么不返回永安,而要流落在外?”
这人本是宫氏从属之一。此话似乎处处替主家开脱,谢重珩却越听越眼神越冷。
果不其然,立时就有人应道:“西大漠人身体异常强壮,所骑军兽也极为高大,数量又多。要在这样的乱军中留个全尸都是奢望,遑论杀出重围。除非……”
此人是昭明帝一手提拔的。他也不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顿住。满殿臣属却都知道他的意思:除非事先弃城而逃。
这不仅是耻辱之举,更是灭族的死罪。
一顿之后,那人继续道:“至于后面,大约是这位宫长风公子身体恢复了些,听说平西大军整条防线彻底崩溃,倾魂全部失陷。”
“如此之重的罪责,他哪里能承担?哪里还敢再表露身份,返回永安?便只当自己果然已经战死,东躲西藏,设法了此残生罢了。”
谢烁是个直性子,听得心头火起,掌执本也要求力保宫氏,当即大步出列。
他先朝着御座一躬身,道:“臣也有疑问:听闻宫长风的命灯早在鸣泉关破之时就灭了,又如何还能活在人世?贝叶案司的诸位又是从哪里、如何寻到此人的?”
一名官员立刻道:“命灯之术,也无法保证绝无差错,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另一人也附和道:“不久前,本司着人前去中心三境边界处,试图访查有无当年北路军的逃兵,阴差阳错才将他抓回来。”
谢重珩心里冷笑一声。
这未免处处都太过巧合,说辞也未免太过牵强,却也实在没有任何人能拿出反驳的铁证。几人唱的唱和的和,竟直接堵死了宫氏所有辩解的理由,且补上了“宫长风”没来得及指证之处。
“宫氏子弟形貌特殊,眉心的朱砂痣就是最显眼的标志。既做了逃兵,怎的不躲远些?”寂静中,宫长泉悠悠道。
“平西大军兵败至今已两年,何愁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处?鸣泉关距碧血境不过区区数千里,就是用走的,一年也足够了。何不直接躲到那边去,便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却偏往中心三境边界处凑?”
“当初宫长风能被任命为神武营统领,又岂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几位是将所有人的头脑都看得跟你们一样简单么?”
谢烁毫不客气地讥诮道:“外面的流民何止万千,贝叶案司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到逆天,还是火眼金睛,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找到了人证,竟还单单拿到这位,实在是……在下才疏学浅,竟不知如何形容是好。”
谢重珩也站出来:“外派何人?何时何地寻到这位‘宫长风’?执拿详细情形如何?可有人证?有无向周围人等打听其过往、来历一应相关?”
“如此重大的案情,就这么草率以对,恐难服众。还请贝叶案司的诸位一一道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道:“能查证的本司自然已记录在案。至于旁的,混乱之中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当地乱离已久,又哪里能留下多少证据?”
“再者说,眼下民怨滔天,平息事态要紧,能证明平西大军之败跟宫氏有关就足够了。哪能像寻常案子,每个细节都要推究?”
“何况方才宫氏子弟都无人能否认宫长风的身份,则说明他的话可信。总不能我等竟能买通他栽赃自己的家族吧?”
“不错。若说我等弄了个假的宫长风,宫氏的诸位大人,何不拿出证据,证明给大家看看?”
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搪塞敷衍。即使崇政大殿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宫长风”的真正身份,也能看出这所谓“人证”只怕有鬼。
剩下的三族掌执中,顾慎朝最近几日都称病告了假,巫靖则袖手不语。
唯有谢煜踱步而出,冷厉道:“如此说来,宫氏的罪名竟是‘或许有’了?”
“容谢某提醒诸位一句,霜华之外的北地冰原还有个冰帐汗国。内中之人同样是西大漠的一个分支,骁悍无匹,残暴滥杀。”
“冰帐汗国多少万年来秋毫无犯,在朝的诸位是不是都忘了为什么?都忘了他们曾经也将龙裔族人当成‘两脚兽’,食肉饮血,虐杀为乐?”
“凡事都分个轻重缓急。如今碧血无有任何一支可称军|队的力量驻扎,若因不确定之罪就擅杀镇守一境的世家,整个大昭北部疆域都将毫无防护之力。”
这种时候再要跟他们纠结是非对错纯属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摆明利害、危险。
枯寂目光一一扫过殿上诸公,谢煜最后侧首盯着那两人,森冷一笑:“待他们打过来,是诸位大人顶上啊?还是如何?”
“诸位若有这份心气,不,谢某记得永安的斗人场尚有西大漠人的俘虏。诸位若是敢下场与他们正面对阵,能站直了而不腿软下跪,谢某当朝赔罪,再不多言。”
“可你们敢吗!”
武定君入朝数十年,甚少如此情绪激烈地嘲辱谁,遑论当着满朝臣属的面,可见真是窥见了背后近乎绝境的危机,愤怒难抑。谢氏诸人纷纷出列附议。
宫氏子弟感激地看了一眼。总归还有人不曾忘记他们的付出与功业,还能为他们说上两句,即使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两人面面相觑,臊得脸红脖子粗,却既不敢对武定君口出恶言,更不敢就此应下这份挑衅。
他们都是在斗人场亲眼见识过的。那些西大漠蛮夷一个顶他们两个高,胳膊比寻常男人的腰还粗,拳头大如沙包,腿子浑似梁柱。谁不要命了敢与之对战!
两人只得支支吾吾挤出一句:“那冰帐汗国、那都是、古书册、记、记载、的。”
“就是、就是。那都过了、多少、万、万年了,谁知道、是、不是、以、以讹传讹。”
看着这场闹剧,谢重珩只觉又愤怒又无力,对这个王朝绝望到了极点。
照说昭明帝已然数次按下的奏事,谢煜这般强硬的言辞态度在朝堂上再度提及,等同于直接下了帝王的面子。这本不是他的作风。
可惜纵然他冒着跟那位翻脸的风险如此警示,也没什么作用。似乎无论外面有什么样的强敌,都比不过内部的争权夺势、铲除异己重要。
然而国将不国,再斗下去,除了加速大昭的灭亡,助力敌人的侵|略,还有什么意义?
御座上的帝王沉沉盯视着崇政大殿上一众臣属,须臾,那把酷厉嗓音仿佛带了点压抑的痛心疾首和怒意:“宫卿,朕且问你,此事与永安宫氏可有关联?”
宫临城一直冷眼旁观,不言不语,直到此时被点到名,才不紧不慢地站到长子身边。
他施施然一躬身,竟有些了然的从容和终于等到结局的安定:“你若要听实话,在下自然会说,非但永安嫡系与此无关,就连霜华旁系也绝无可能与白氏勾结。”
“再者,我也绝不承认方才那人是宫长风。但只怕这并不是你想听的,自然更不肯相信。”
“嫡系与旁系一损俱损,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有没有关联,又有什么要紧?”
他这般态度、言辞,连尊称都无,已是君不君、臣不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