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阳眼神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多半是怕他们等下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
他自是清楚自家侄子的为人和本事,抛开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提,只有一句草包可堪形容。将这水月楼给拆了事小,让人揍得鼻青脸肿不免有损家族颜面,还为此开罪了谢氏,不知将要如何收场。
但刹那迟疑后,巫阳仍是点了头。
连歌舞伎人都摒退后,雅间只剩两人。方才还一团和气的昔日同窗一时大眼瞪小眼,气氛诡异至极。
最后还是谢重珩先打破了沉默:“巫执事,不把那位叫出来一见吗?”
被迫耐着性子装了许久,巫祁澈本就阴沉如墨的脸更是山雨欲来:“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谢执事莫不是又犯病了?”
纵然一别二十年有余,但同窗十来年的针锋相对,谁还不知道谁的根底是什么德行?对方不客气,谢重珩当然更没有必要再恪守什么礼数,少不得要计较一二。
他也即刻现了原型,嗤笑:“你们费了这许多心思,拐了十八个弯将我弄来,合计我猜不出是谁的主意?凭你那点比鱼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是想不出来这些花样的……”
这话可谓当当正正戳到了巫祁澈的痛处。
他小时像个纨绔,大了更是一向被人视为草包,此时闻言,当即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目眦欲裂,戟指怒吼:“谢大傻!你,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谢重珩端正跪坐在原地,也懒得跟他废话,悠悠道:“再说多少次都一样。装听不懂是吧?别扯那些没用的,我既然来了,岂能不见他一面就走?”
“你若是不肯,我就只好将他喊出来。想必有人的耳目十分乐意听到点什么。”
他作势要喊,巫祁澈果然又惊又急又怒,扬手就要施蛊放毒。
谢重珩手上聚了修为一把格开,好整以暇地看过去,伪装出的丹凤眼中不经意地就带了点冷森森的杀气。
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手刃过无数性命,一个决定就关系千万人生死的气势。巫祁澈生生被震慑得呆在当场,纵然怒目而视,却也不敢继续动手。
僵持之际,盥漱室那方突然“咯啦”一声机括轻响。一个含着笑意的嗓音平和道:“两位贵人何须动气,在下先赔个不是。”
那个据说从不慎堕入龙渊时空的神魔手中换取的法阵再度开启。虽没瞧见那神秘的凤不归,但为免他多心,江祁只开了作为阻隔的第一层,以隔绝外界探听。
两人此时正在墙壁的夹层中,法阵单独构建出的六角小亭里,相对而坐,只留巫祁澈一人在雅间里。亭中石桌上水雾袅袅,刚沏好一壶清茶。
笑眉笑眼、面目深邃的商人依然锦带束发,和气道:“宋公子,不,应该是谢公子,久违了。抚星城一别数年,一向安好?”
谢重珩微笑:“有劳江老板,不,巫祁江,巫大公子,挂念。别来无恙?”
江祁斟上茶,轻轻推过一盏:“在下原以为谢公子多少会推拒一下。”
谢重珩没动,仍是微笑:“阁下若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在下的身份,又怎会设下此局相邀?故人在前,在下哪有否认的理?”
两人皆笑里藏刀地交锋一轮,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底,互相掂出仍是半斤八两,谁也讨不了谁的好去。双方依然是亦敌亦友的立场,对于接下来的谈话,心里各自有了谱。
“还请巫公子赐教: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地将在下唤来?”谢重珩道。
听凤曦在神识中说了句,他道:“巫公子是不是想说:虽一向浪迹四海,却牢记着自己是大昭子民。眼看尾鬼细作在眼皮子底下施展诡计,纵然自己无能为力,也要想尽办法,大开方便之门,让身边有本事有良知的龙裔族人出面阻止?”
这一段,正是抚星城中,江祁向凤不归解释,为什么要算计他们与尾鬼太子桥本真夜相拼的由头。
此时几乎原话转述出来,对方竟也丝毫不觉尴尬,和气如故:“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否认,看来真是跟尾鬼有关。谢重珩略略一顿,意味深长道:“南疆境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不足二十万兵力,根本没有与……”抬手指了指天,“一战之力。”
“局势又如此之严峻,巫公子已然万事俱备。在下其实不太相信阁下竟会为了所谓家国大义,冒着前功尽弃、阖族受牵连的风险给在下通风报信,让尾鬼人来此密会之事暴露。”
“就算巫公子果然心向大昭,事关身家性命,巫掌执却未必同意。那么,阁下又是如何说服令尊,让巫副令和巫祁澈都一起出面,帮你遮掩?”
“不要说是怕谢氏倒得太快,前面没了挡箭牌,殃及巫氏。那都是以后的事。但若是阁下身份暴露,巫氏却即刻就要大祸临头。这次换个说辞罢。”
能糊弄的借口都被他说完了,江祁微笑不语,似乎果然在想别的理由。
谢重珩直接道:“是在下没讲清楚,或者换个问法:巫公子要安排在下发觉楼上的事,必然要事先清楚那些人的身份,确信所谈事项于大昭不利,来此处会客的具体时辰,甚至要精确到刻,以及他们逗留的大概时间。”
“这等绝对机密的事,巫公子是如何得知?”
“何况,想在帝王绝对掌控下的永安建立据点绝非易事,这水月楼显然花费了极大的心思。以阁下的手段,有的是办法将此事告知谢氏子弟,甚至直接透露给武定君。”
“为什么明知在下很可能会察觉此乃阁下的手笔,竟也不惜暴露此处、暴露你的存在,非得让在下前来?”
他笑意温和,却直刺要害。这也正是凤曦想知道的。
江祁依然和气微笑道:“在下原以为,阁下会先关注楼上究竟是不是尾鬼人,他们又在密谋些什么。”
前面那两个问题其实可以归结为一个。他收了笑,默然一瞬,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才继续道:“这次真不是在下算计谢公子。”
算计。以江祁的手段,竟还能被人胁迫当木仓使,连凤曦都警觉起来。
“说来阁下也许不信,但,确然是有人拿在下的身家性命相要挟,要在下无论如何于今日某时某刻前后,将阁下请到此处。”
“巫掌执并不知晓此处,今日之事也并没有通过他,而是寻了个由头,直接让巫执事设法相助。巫副令自然更不知晓。所以内情唯独你知,我知,那人知。”
谢重珩不着痕迹地一怔。
江祁连他父亲都瞒着,可见这个据点极度隐秘,当初设置此处,恐怕是为着别的绝密之事。由此推断,他此番冒险入永安,可能正是为着那个目的。
巫靖大约都不知道,他的好大儿、旁系的秘密保命法宝,居然亲自来了这龙潭虎穴。
商人不知他所想,微微叹息一声:“在下多年来自以为手段尚可,做得谨慎隐蔽。却不想先有谢公子师徒,后有此人,竟都对在下的事了如指掌。”
“实在是,技不如人。能活到现在,真就全凭侥幸。”
对方若真是指明了要谢重珩前来,他纵然明知这里就此废了,万般肉疼,也确实不得不狠心舍弃。但那人会是谁?
谢重珩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江祁那副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改变的平和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一点愤怒混着无奈、还有一点锋刃般的杀意在他面上一闪而逝,刹那之后才重新恢复原样:“在下惭愧,哪怕遭人拿捏至此,但实在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重珩又问他:“那么,有悔真人密会的果然是尾鬼人吗?”
“不错。水月楼有客房,那几名尾鬼人在第一次密会前半个月就住进来了。”江祁略一皱眉,笑意微冷。
“他们的身份在下倒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他们伪装得再像龙裔族人,一应照身文牒俱全,连水月楼这些掌柜侍者都瞒得过,在下早前却在星峡海上往返多年,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出他们身上的海寇味。”
“但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请恕在下也实在无能为力。总归是老王|八对上万年鳖,都不是东西,不能有什么好事就是。”
眼见再无可问,谢重珩也怕呆久了让周围的密探起疑,于是告辞离开。江祁枯坐片刻,抬手示意巫祁澈进入结界。
巫执事钉在原地,本就阴沉的面上更是森森如墨,表情近乎狰狞,眼珠都微微泛红,仿佛与这个孪生兄长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瞪了江祁须臾,扭头就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已经离开的人却全然不知这兄弟二人的情状。
回到半山院,凤曦正在书房中沏茶相候。氤氲的一缕茶香水雾中,素衫雪发的男人斜斜卧在软榻上,身骨慵懒,意态散漫。
谢重珩大步踏入时,正正瞧见那张妖孽似的面容唇角弯弯,眉眼含笑地望过来。
妙相万千,颠倒众生。
他心里蓦地重重一跳,不自觉地就怔愣住,定在榻前两三步开外,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起,谢重珩有时想起这个人,心底深处会慢慢生出微弱的悸动,痛苦、酸涩,还有一点隐秘的满足,而那绝不是他的错觉。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情绪。
然而就在他愣神的一眨眼间,冷不防凤曦面上一沉,两道霜雪修眉倏忽一皱,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素白袍袖同时一振,竟直接将他甩飞了出去。
风自窗外呼啸着卷入,又从门口卷出,穿房而过,扑面刮来,像是要借此消除什么味道。
……一直都好好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凤曦极少有这样情绪鲜明外露之时。谢重珩莫名其妙地站好,正不知哪里冒犯了师尊,却听风中传来一声冷冷的:“一身酒气,像什么话!”
他更加莫名其妙,喃喃自语:“我又不是第一次喝酒,从前不是半点没嫌弃过么?”
庆功宴那天晚上……他不比现在喝得更多么?解药缠绵之际一时兴起,不还强行按着他,无视他的意愿,亲口渡他酒来着?
打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万般无奈,谢重珩只得先去洗沐。直到整饬完毕,他准备将换下来的衣衫收拾一下,不想鼻腔里钻进一丝甜腻的脂粉味,当即“啊嚏”一声。
他默默地揉了揉鼻子,才想起来席间有丝竹女乐。虽隔了半间屋子,也不免沾染了一些。
那么,凤曦这样子是……醋了?
谢重珩不自觉地就联想起上次春日宴,那颗被酒水浸染得多少有点迷糊的头脑不知怎的,灵光一现般就生了这个念头,一时想笑。
从前在往生域时,他一贯认为冷血得连心都好像没有的人,原来醋劲如此之大。
但一时想起种种过往,和他将人拖进红尘,自己却被强行剥夺了情意和心动,不知什么时候、更不知如何才能重新回归正常,又实在笑不出来。
一念至此,紧接着又是一个激灵,谢重珩酒劲都散了大半。
凤曦生性爱洁,也许就是单纯厌恶那些味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难不成他对师尊还有什么不该有的奢望?
纵然两人这几个月数次彻夜厮磨,昏沉颠倒之际,令人错觉像是天下所有陷入情爱的眷侣,那又如何?
人早都说了要放下。倘若他还是从前的心境倒也罢了,为自己争取一二也不是不可以。但他的完全恢复遥遥无期,若是因了他的私心就要将人吊着,却已经不是一句无耻可以形容的恶行。
安静地收拢好心绪,谢重珩才重新过去,先笑着诚心道了个歉:“对不住,是我心急,没注意到。师尊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徒弟一般见识了,嗯?”
凤曦大约也觉得自己反应太过,这会已经压下了性子,睨了他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说正事。”
正事其实只有一点:要挟商人设局,给他们通风报信的,究竟是谁?
“江祁这个老狐狸,倒深谙真假参半之道。前半截他应该没有说谎。”谢重珩坐到榻前,斟了茶,殷勤地先推给他师尊一盏。
“他一贯冷眼旁观,纵然察觉了尾鬼细作跟昭明帝密使的勾当,然而此事跟他和巫氏都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事不关己大可高高挂起。何况他若是想,早在第一次密会时就将我诓过去了。可见确是被逼无奈。”
“但以他的头脑,只怕早在刚刚被人胁迫时,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点他却没说实话。”
凤曦“嗯”了一声:“不错。事先得知这场密会、且全然知晓内情的,只有三方势力:昭明帝,有悔真人,尾鬼细作。”
饮了茶,谢重珩将茶盏捏在指掌间把玩:“尾鬼自不必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