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真人从容不迫道:“帝君容禀。去岁第二层建好、等待倾魂之战结局时,督造司已将第三层所需材料先行准备了不少,故此是比前两层要快些。”
他一甩拂尘,略一躬身:“且,塔身越往上越小,后续每一层建造所需时间,都会大大缩短。”
昭明帝眉头越发拧紧。
建塔之前大国师就说得清清楚楚,只有熔炼了气运后才能开始下一层的修筑。这话里的含义再明显不过:诛灭六族的速度也要极尽所能地加快,否则会大大影响进程。
但前次骤然听闻“天罚平息,来年多数地方会回归往日年成”,不仅有助于剩下的几家恢复实力,而且多少会平息其境内的混乱局面。对世家是双重好处,同时也是对他的双重不利。
这让接下来的事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更是令昭明帝既烦且恨。
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现下只剩六十多万军|队。大昭军例,新兵招募入伍后需要整整五年的训练,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兵士,投入战场。即使算上明年才能训整完毕的十五万人,也不足八十万。
然而谢氏至少还有四十万出头,宫氏二十来万,巫氏也有十几万。也就是说,只要三家联手,兵力上能勉强跟昭明帝打个平手。
何况谢煜叔侄还有更令他忌惮的一点。
同时,这些年上层争权夺势的混乱,竟给了底下的蝼蚁可乘之机。光明道在天龙大地愈演愈烈,拉拢无数民众。中心三境都出现了大批信徒,边界几境更是遍地大大小小的叛乱,几有翻天之势。
若不能尽快将剩下的世家彻底铲除,收拢权柄,一并整治,光明道将成为新的心腹之患。
时间急迫,形势严峻,桩桩件件,都仿佛在推着他一定要他去走那一步。
挥退了殿里所有宫人内宦,昭明帝起身负手踱了几个来回,才沉沉道:“大国师上次所言‘东方既晓、干戈玉帛’的机缘,现下如何了?”
像是心中早有预料般,有悔真人应对如流:“山人观星轨运势推算,机缘日前已至永安,停驻于西市方向。帝君若是需要,山人可详加推算。”
帝王沉默地盯视着他,略为深陷的鹰目阴鸷森冷如万年寒潭,许久方道:“大国师似乎准备周全,是揣摩出了朕的心思,还是想方设法要朕按你的意思行事?”
“又或者——跟他们有不为人知的联系和约定?”
妄揣圣意,诱迫帝王,勾结外敌,无论哪一条都是不赦的死罪。
有悔真人眉目不动,气息平稳,略一躬身道:“帝君息怒。山人为帝君效命数年,不会巧言令色,更从未欺瞒帝君,只陈说事实而已。至于如何定夺,全凭帝君圣裁。”
“山人孤身而来,别无亲随,何况已有数月不曾离宫,每日只在固定的地界起居走动,身边也尽是帝君所赐的宫侍护卫。约定之说,实在无从谈起。”
昭明帝重新坐回御座,森然盯了他一会,挥手令他退了。
文德殿内一时寂寂如死,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须臾,他衣袍鼓动,有什么从中钻出来,化成一道纤长细弱的人影坐在他腿上。
红衣如火,衬得伏渊的面容越发秀美清隽、肤色越发白皙细腻,脸颊脖颈上隐约流转的金色符咒也更加妖异。他十分亲昵地勾着昭明帝的脖颈,没骨头似的挂在人身上。
一句话也让他说得黏糊又甜腻:“你不是已经暗示那琴师放出风声给你的广陵殿君,要借他之口,传给谢煜知晓么?难道至今还没下定决心?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你的性子。”
帝王目光半垂,冷冷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他那时的确还没有特别想好,甚至可以说只是想借此打草惊蛇罢了。
毕竟当年这叔侄二人耗心费力地谋划,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设法让谢重珩离开永安,这些年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筹备,此番回来又有什么目的,是昭明帝一直无从知晓又极为忌惮之事。
兼且如今已可确信,那能跟伏渊硬拼的力量,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凤不归。此人也站在谢氏那边,且绝无可能被收为己用,更令他烦怒。
腹背受敌是灵尘谢氏无解的死局。谢煜若是知道了,不可能还坐得住。昭明帝这一招,不过是想逼其提前暴露那招隐藏布置。就算不成,至少也让谢氏有所顾虑,不敢插手他对付宫氏的事。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真要跟外敌联手,又具体打算怎么做,这些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就连大司乐都不必知晓。
看了须臾,昭明帝单手掐着他的下颌,指节突起,却是森然翻起了旧账:“上次的庆功宴,你将凤不归说得天上有地下无,鼓动朕亲自去看看他。”
“可你却只字不提,那凤不归的修为手段竟不下于你,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凡人,而是跟你一样的妖物,让朕亲身涉险。”
“可见飞星原之战,你的所谓损耗过度,受天绝道反噬才沉睡两年,根本就是被他所伤。这次又来激朕跟尾鬼联手,究竟安的什么心?”
伏渊不自觉地一颤,想起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即使一生已经受过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折磨,那段时日仍是让他叹为观止。哪怕已经过去许久,提及这个话题,仍令他觉得似乎尚未逃离那场噩梦。
但痛苦归痛苦,下次还敢。
伏渊一摊手,十分光棍地道:“我并未与他正面交锋过,就算现在也不确定他的身份,哪里知道他竟厉害如斯?再者说,你就说他那副形貌是不是天上有地下无吧?”
见昭明帝不语,他“啧”了一声。
虽明知道主子很可能已有决断,他仍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鼓动道:“我哪里会安什么别的心?还不都是为了早日完成你的大业,我也可松闲一些?”
“这堂堂龙渊时空最大王朝的帝王,竟要纡尊降贵,与世仇、小国、前朝附庸结盟,掉份是真掉份,但由此带来的好处岂非更加巨大?”
能将诱骗之辞说得如此讥嘲,且露|骨得不加丝毫掩饰,也算独一份了。
昭明帝冷森森盯着他,一双略深的鹰目深处彷如潜伏着两只厉鬼,几欲择人而噬,却仍是默然。
相处多年,哪一代主子的德行没让伏渊摸个门清?他柔魅一笑,当下更添了一把火,将帝王的心思一条条剖出来。
“上次的倾魂之战,你宁愿往里面填三四十万兵力,忍受着叛军堵在家门口打,也不肯开启天绝道,剩下的四族恐怕早就有了怀疑。”
“兵力对比无需我多说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何况谢氏府中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存在。他们联起手来足可与你一战。可等你灭了宫氏,那两家可就只有等着你挨个宰割的份了。”
“虽说真要硬碰硬,永安这帮嫡系大概率没得活,但他们几乎已经被逼到了头,你猜他们敢不敢舍命一搏,赌你很可能不敢轻易动用天绝道这个杀手锏?”
瞧着那双鹰目深处涌动的血腥风云,伏渊几乎带了些恶毒的快意,一字一字道:“再说谢氏。谢煜叔侄这些年背着你做了什么?是暗蓄军|队?还是寻求盟友?”
“招兵买马的话,他们的行动恐怕不在大昭。毕竟即使是边界六境,想要暗中打造出一支足以帮助谢氏与你抗衡的势力,也绝难瞒过你的耳目。”
“眼下的形势,谢氏哪里会看不明白?又哪里会坐以待毙?若是他们见势不妙,为求自保,先行与死敌合作呢?”
天绝道的代价,谢煜叔侄的后手,这最后两刀几乎是直接戳进了昭明帝心里。那张本就冷硬酷厉的面容上一霎时阴翳更重。
若不是彻底游离于大昭之外蓄养兵马,抑或是索性身入敌方阵营与之勾结,谢重珩离开这么些年,他的密探又为何半点痕迹都没察觉?
昭明帝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两种可能。其中任何一条若成为现实,他的胜算恐怕都不足五成。
如若谢氏还有一支隐藏力量,四族要联手反他,单论兵力,他已经落了下风。
届时就算他肯舍弃寿命,但有凤不归对上伏渊,至少也会让天绝道的威力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将圣祖费尽心机才炼制出的这个倚仗直接废了。
何况,暗中组建军|队固然概率很大,若论简单、便捷,却绝对非内外勾结莫属。更或者,不排除谢煜会同时拉拢世家和外敌,集合所有能利用的力量,一起对付他。
以己度人者,所见即所虑。昭明帝自己勾结了尾鬼,便揣测谁都跟他一样的心思。可他不得不防。
谢氏跟尾鬼是世代的死仇不假。但惯常玩|弄权势人心如昭明帝,岂能不知世上从来没有永恒的盟友,自然更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或者,如果这就是谢煜叔侄那招隐藏布置呢?
果真如此,局势将瞬息逆转。
过去所有岁月中,他苦心筹谋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大昭王朝也必然迎来末日。而他这个原本功业可比肩圣祖的中|兴之帝,立时就要以亡国之君的名头载入史册,千秋万世。
仿佛全没发现帝王越发阴沉的脸色,伏渊犹自巧笑倩兮,摇唇鼓舌:“为今之计,除非你先行截断了谢氏与尾鬼联手的可能,并将之收为己用。”
“纵然那两方已经有所勾连,但只要你横插一手,一朝帝王与屈居一隅的世家,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若是这样,则局面即刻在你掌控中。”
“届时就是你们凡人之间的较量。谢氏的四十几万大军将被尾鬼拖在星峡海岸,绝无余力再管闲事。你可以从容将其余都收拾干净了,再转头夹击灵尘。”
“打了这些年,国库差不多打空了吧?听说霜华那家精擅炼器、法阵,多年来做这门生意,又倒卖土产珍异,想必家底颇为丰厚,可以大大补充你的库房。如此一来,非但能轻松灭了谢氏不说,若是运气好,操作得当,还能一鼓作气将尾鬼也打出去。”
“整个过程不需要太长时间,你甚至很可能都不必动用天绝道折损寿数,更不必考虑那几家会得到休整的机会。这种毋庸置疑的好事,还需要考虑么?”
“再者,对方主动前来相谈,说明他们有诚意,是有求于人,必然不会狮子大开口。优势在你,还可适当压压价。但若是换你提出,嗬嗬,届时要什么条件,就该他们说了算。”
只不过凡事如剑之双刃,巨大的利益背后,必然同时暗含着天翻地覆的危机。伏渊给他这一任主子描绘了一幅诱|惑足够的完美前景,却只字不提,倘若有所偏差,局势失控又将如何。
昭明帝森森盯了怀中人片刻,捏着他的下颌,将他推开一点,沉沉道:“你有工夫研究朕的性子,说这些废话,不如替朕想想,由谁出面商谈最合适。”
“另外,朕要一个能当朝将宫氏钉死的人证,务必令其绝无翻身之处。届时还得劳你屈尊,做一次囚徒。”
伏渊对这话毫不意外,微微一挑眉,笑意越发妖媚。
他不过是将凤北宸的心里话摆在明面上,鼓动其早下决断而已。此人最善权衡,万事以利益和帝王之尊为先,即使他不说,凤北宸岂能不知其中的利弊?
这位御极至今,又不是多么要脸的正人君子,只要有足够的好处,家国先祖都算不得什么。这种诱|惑,他怎能抵抗得了?
只不过连年征伐,穷兵黩武,就看他有没有足够的实力,将局势照着那条完美轨迹推进。啧,可千万别走偏了。
这天底下除了宫氏的极少数核心子弟,恐怕只有伏渊和凤北宸知道,仅仅攻破霜华护境结界就需要半年。加上宫氏军的半年抵抗、边界城池的防御,至少要十一、二个月才能真正攻入境内。
故而想要对付霜华境,最好的开战时机是三、四月份。待次年五、六月之交,酷夏开初,中心三境的大军正好占据边界城池,趁机横扫全境。
今年自然已经不可能。但现在谈妥结盟事宜,调派兵力备下物资,来年正好动手。
一番闲谈,就此议定。然而无论多么惊世的谋划,对局势仿佛都没有任何影响,外面的人也根本无从知晓。永安上下,哪怕是朝堂上磨砺多年的世家重臣都毫无所觉。
只除了谢煜几人。
不久前,困锁深宫的谢重珣几经辗转,终于设法传出讯息,极其隐晦地暗示:
昭明帝很可能要跟前来永安的尾鬼细作商谈结盟之事,但,这点却是他故意透露的。其中用意,善自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