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顶小轿径直抬到了半山院中,随行的内宦却止步于院门口,显然此人只是个幌子。
“神佛圣祖保佑,凤先生肯屈尊一见。”小轿里下来的仍是一名内宦,居然还是个熟面孔,当初随谢重珣入宫的两名贴身侍者之一,万辛。
万辛此来,居然是宣昭明帝口谕,要凤不归入宫一趟。他背书一般背完,登时跪拜在地,一头磕下,流泪不止:“奴不敢要凤先生遵旨,只求先生能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公子……不,殿君……”
他急得连旧时称呼这种犯忌讳的都出来了,显见事情不小。半妖安然靠在椅子上,身骨懒散,连姿势都没换过,只让他起来说话:“怎么了?”
万辛泣道:“其实殿君自入宫以来,精力就日渐萎靡,最近更是贵体抱恙。今日午后突然高热昏迷,有几次连气息都断了。只宫内之事,不可轻易叫府上知晓而已。”
“太医院诊治到现在,大国师也来看过,尽皆束手无策,连因何而病都查不出来,都说怕是、怕是……”
他终于哭出了声:“怕是今晚就不好了……奴想起当初,珩公子似乎也有类似的症状,不得已,只好请了帝君的旨意,出宫碰碰运气。求凤先生看在殿君一向与珩公子亲厚的份上……”
凤曦一听就知道,这是魂魄受损之状。
说到底,终归是他徒弟亏欠了谢重珣,这份罪孽他这个做师尊的总也得连带着担一些。但这个时间……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也未免太凑巧了些,还偏偏是凡人无计可施的病症。
何况谢重珣重病至此,谢煜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却并无任何消息传出。是病人被严密圈禁起来了,还是那些暗桩都被拔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妖孽男人半眯着眼睛,碧色眼瞳中情绪莫测,不待内宦说完,慢吞吞地打断了万辛:“既如此,我先随你看看去。”
谢氏府离帝宫路途有些远,耽误了不少时间。踏入广陵殿之前,凤曦大略感知了一下,谢重珩仍在原处,虽饮了些酒水,但心神清明,并无妨碍。他多少放了心,随着万辛进去,打算速战速决。
他前脚刚进殿门,御座上的帝王似有所觉,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此时庆功宴已差不多进行到一半。不久之后,昭明帝照例先行退了席,以免臣属们从头绷到尾。他一离开,席间就热闹起来,觥筹交错言语来往。
少了许多顾忌和压力,众人言辞上不免放肆了些。各种打机锋、揣人心,对于谢重珩这种惯常在外厮杀的人来说,只觉心累。
刚刚怼走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官员,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侧边又有人端着酒盏一礼,别有深意地笑道:“下官久仰侯爷大名,只是一向无缘拜会。”
“从前听闻侯爷诸多轶事,原以为以侯爷的风流倜傥,该当是位弱柳扶风的娇软美人,方才能让令师处处怜惜,尽心照顾,不想竟是英武善战的伟男子。倒是下官捕风捉影,妄自揣测了。”
“今日借花献佛,借帝君的庆功酒,特来敬侯爷一杯,赔个不是。”
此人中年相貌,白面微须,中等身形,笑起来倒是极为和气的模样,但说的话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话毕,他又不经意地叹息一声:“能让侯爷这样的伟男子甘愿屈身折节相待,也不知令师该是何等仙姿玉容,握瑾抱瑜。下官倒是听过不少说法,不胜心向往之,可惜未能得见。”
周围都是一帮人精,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刚刚又有不少都在谢重珩手上铩羽而归,不免幸灾乐祸。当下一时寂然,明面上都在品酒,实则都支起耳朵,眼风乱飞,等着看戏。
所谓赔罪,不过托词。他自己若不说出来,被揣测之人又怎会知他心里想得有多糟污?看似奉承的话,却句句都在影射师徒二人那些不堪的说辞,就连那句“握瑾抱瑜”都大有文章。
谢氏这一代子弟为重字辈,按族谱所定,皆以玉为名,借此暗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细品之下,简直可称淫|浪,却又偏偏让人没法直接跟他翻脸。
此人言谈之露|骨放|荡,在今晚挑事的人里能排进前三。谢重珩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哦?户部执事吴大人?不知大人从哪里听来这些轶事?”
吴执事笑道:“坊间多有这类传言,倒也不是下官臆想出来的。”
谢重珩也微笑着,却十分不客气地道:“坊间传言?若是本侯没记错的话,先帝朝时殿上文试,吴大人以二等第六名,蒙圣恩钦准入朝。”
“堂堂天子门生,而今又任户部执事,吴大人也算身居要位。既然明知是传言,又怎敢学市井无赖、长舌泼妇,在这种庄肃场合,当着如此人众,拿到本侯面前大肆谈论?岂非有意给帝君招黑?”
“吴大人刑部出身,曾在那里呆了百十年,近年才调到户部。岂不知无论哪个部衙,都讲究有案可稽,真凭实据?难道吴大人一向处置事务,都是依靠道听途说来的传言轶事?为国为君办差竟如此含混敷衍?”
“户部倒也罢了,不过损失些钱物。但人命关天,从前吴大人经手的那些案子……”
他劈头盖脸一顿下来,却不直接说完,只淡淡一哂。旁边看戏的各怀心思,也不装品酒了,登时窃笑不已,议论纷纷。
在场众人未必就没有如吴山秋一般揣测、讥嘲过,言辞更加糟污不堪的都大有人在。但这帮人既连“非礼勿听”都听得津津有味,可见脸皮都堪比城墙,自然可以一边假装跟自己无关,一边看别人出丑。
若非顾忌场合,只怕要轰然大笑。
倘在平时,身份差距姑且不论,吴执事多少还能凭这几句话判断一下,对方之言辞锋利、反应迅捷、性情刚硬,并非轻易能对付得了的。何况此时已明显不耐,再没打算留什么情面,要杀鸡儆猴。大概也就吃点亏下点面子,告罪离去。
但今日许是确实多饮了几杯,胆气壮了,吴山秋实在不甘心就此认栽。他脸色一变,复又笑道:“侯爷这就是冤枉下官了。毕竟当初侯爷跟令师在外行止亲密,全不加避讳,这可不止一两人亲眼看见啊。”
周围压抑的嘲笑声更明显了些。围观众人倒也不拘是谁吃瘪,主打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重珩不疾不徐地自顾抿了口酒,似笑非笑地睨着吴山秋:“先贤有云:以己度人者,所见即所思。本侯不才,也不妨给你解释一下。”
“这意思是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难免将别人都想象得跟你一样。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看见的就只会是什么。”
“全永安都知道当初本侯重病未愈,心智言行尽皆有如稚子,自然一向视家师为至亲长者。所谓亲密,不过是童孺依恋尊长的天性,却不知在吴大人看来,师徒照护之情竟俱都成了旖旎风月之事。”
“难不成吴大人寻常对着愿意亲近自己的小辈子侄,竟也能想到云雨缠绵上去?楚楚衣冠,禽|兽心肠,不外如是。本侯孤陋寡闻,今日受教了。”
四周倏忽为之一静。
闲看热闹的众人一开始尚且以为是单单冲着吴山秋去的,不想转眼间,一耳光就狠狠甩在了自己脸上。就算再如何面皮厚实之人,也不禁讪讪。
谢重珩一句话将围观者差不多骂了个遍,一双眼中寒光凛然,环视一圈,反倒略感惊奇:“你们怎么都不笑了?都笑一笑啊,这么有意思的事。”
又转向吴山秋,“本侯虽称不上君子端方,却也……”
他蓦地想起昭明帝跟贤亲王的事,硬生生将后半截“耻于跟吴大人这类癖好者为伍”咽了下去,只道:“喝酒还得看人,本侯跟你这酒是喝不成了。”
吴执事讽人不成,反被当众砸了顶淫|污不堪的大帽子,本就喝得发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几绺胡子都几乎气得飞起。
他酒劲上头一时急怒,口不择言:“你,你那师尊长得就一副妖孽……”
尚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谢重珩蓦地沉下脸,酒盏往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顿,声音都厉了几分:“本侯的师尊乃是武定君府的贵客,于本侯有再造之恩。你一再辱及家师,这般败坏我师徒名声,是何居心?”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来大家同朝为官,来日方长,吴大人,好自为之。”
最后一句简直是光明正大地威胁,要对方掂量掂量形势,适可而止。
他本就一身战场的血腥煞气,面无表情的时候,繁复礼服营造出的那层俊逸端雅的画皮便无声碎裂,俱都化做了刀锋般冷酷的杀意。伪装出的狭长丹凤眼更添几分狠戾,一眼抹过去,生生压得周围众人脖颈仿佛一凉,立时都噤了声,安静如鸡。
就在此时,顾晚云的贴身女侍过来,躬身行了个礼,从容道:“奴奉武定君夫人之命,特来转告珩公子:谢氏子弟岂容随便什么东西诬蔑?不必与闲杂人等多言,对牛弹琴,徒费口舌。倘有聒噪相扰者,尽管任意处置。”
“谁不服气,不妨前往武定君府分说是非曲直,我家主人随时恭候大驾。”
恰好让周围几人听得明白。虽是温声细语,分量却重逾千钧。
顾晚云既是谢氏府的当家主母,又是顾氏掌执、礼部最高官长司礼令顾慎朝的亲姑母。她的话,这两族任是什么样的重臣都得掂量掂量,何况这些本就根基不算深厚的官员。
兼且现下尚在帝宫中。若是一个不慎,方才那些近似于坊间嚼舌根的糟污言论闹到帝王面前,或者那位单纯是心里不痛快,想要寻个由头惩人了,这就是取祸之道。
毕竟那位后宫里现今还塞着两个男子,多少有些忌讳旁人在他那里拿男风说事,触了霉头杖毙都是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人敢轻易造次,纵然成了“东西”、“闲杂人”、“牛”,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就算原本还有借着酒劲跃跃欲试的,也即刻醒酒了。
谢重珩原本动了怒的心里多少起了点疑虑。
离开永安前的十几年记忆中,他与顾晚云相处时间不少,犹记得这位伯母言行尤为遵循文脉之宗的种种规束。换作以往,她怎么也不可能用“对牛弹琴”之类直接的词来当众贬损谁。
然而自从独子谢重珣出事,为数不多的接触和凤曦的一些讲述中,不知是谢重珩感知敏锐还是他胡思乱想的错觉,偶尔会以为她似乎隐有偏激失控的苗头。
猜测归猜测,他没法跟任何人说,更无从问起。
但谢重珩没多说别的,只谢过女侍,又让她过去告知谢煜夫妇一声。眼见他伯父遥遥冲他微一点头,便悄然出了侧门。
宣和大殿显然也设了隔音防扰的法阵,一墙之外,殿内的种种声响就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深秋时节的夜风虽不大,已带了些凉意,跟方才相比,简直可算是令人神清气爽。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息,正准备在侧门旁边的回廊上略坐一会,透透气。没等看好地方,却有个内宦低头躬身,小步快行至他面前,低声道:“奴见过珩公子。”
此人竟像是专程在殿外等候,谢重珩多年前就认得他,纵然刚才在殿内应酬时多么从容自若,此时也不免有些惊悸:“碧峻?”
此人正是当初追随谢重珣入宫的另一名侍者,他绝不会认错。
碧峻恭谨地微笑着,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即刻垂下目光:“正是奴。我家殿君有请,望珩公子往旁边凉亭一叙。”
全帝宫中,能被称为殿君的唯有一人。谢重珩心跳都几乎停了一下,当即顺着内宦的示意看过去。
回廊两侧的园林里花木繁茂。灯火月光下,白昼如火的红枫投射出斜长的巨大黑影,潜藏着什么夺命的鬼魅一般,将几步开外的凉亭整个笼罩其中。
亭中晦暗不明,却果然站着个人影。一身灵力流转的淡金色醉流仙锦宽袍大袖,长身玉立,像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
那一瞬间,宣和大殿中的一切朦胧杂音都霎时尽退,拂过耳畔的风也倏忽凝固。天地仿佛都刹那寂灭了,唯剩此一人。
夜色与光线在亭外明昧交错,那人陷在阴影中,正含笑望过来,朝他招了招手。
熟悉的剑眉杏眼,温润如玉的笑意,虽面色惨白双颊微陷,不是谢重珣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