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认为十八岁是内在自我的一个转折点,只觉得“十八”只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阶段性划分。就像历史分期一样,用一个特殊的年份里发生的事件,将古代史和近代史划开,又用另一个特殊的事件将近代与现代划开,但并不是说在现代社会里就没有了古代的迂腐存在。
人的年龄也一样,十八的生日不是一个跨过十二点就会立马长大的魔咒,没有十八不代表我幼稚放肆,年满十八也并不代表我更智慧成熟。
但于沈家而言,十八是个很便利的年龄。
沈老太有时候会让我去参加些宴会,可能是在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昭告我的存在。
秦贤会拉着我去参加些于她有利的交际会,我是她的舞伴。但我会被她推进贵妇名媛丛里,成为她们下午茶时光里年轻英俊的玩笑。会被她拉倒人前,帮忙给那些人倒茶,成为供人观赏的摆件花瓶。她会让我看她眼神,帮她支走那些她暂时不想与之交谈的人。
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毕竟从前我还能在兼顾学业的同时去打工挣钱,现在我也依旧可以在准备升学考试的闲暇里去哄这些人高兴,然后会在宴会结束后,收到一些昂贵但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礼物。
礼物都是外人送的,先前成人礼别人送的生日礼物我没收,但这些用我的笑脸换来的我却会收下——我目前还没跟钱过不去的资格。
如若我要带着许琦素完全摆脱沈家牵连,不只是需要这些物质,我还需要准备很多东西。
沈老太要的不是一个乖孙,她要的是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与掣肘秦家的工具。秦贤需要的不是个舞伴,她只是需要一个懂事的“葛薇龙”来留住她那些生意上的伙伴。
所以为哄这些人高兴,为了能早日挣脱,我可以选择暂时的忍气吞声。
但有时想想,我也是觉得挺可哀可笑的,这让我变得不大像我了。
有次,秦贤订了个夜间游艇,请了很多商界人士来。我一直在隔间候着,直到秦贤踩着恨天高走到我面前,把一只昂贵的磨砂打火机扔给我,叫我待会儿出去给那些有必要的人点烟。
游艇的中央宴厅的灯光挺暗,我看见秦贤也叼着跟女士烟,却没火光。
我点燃打火机,笑说:“先给您点上?”
谁知秦贤一笑,把烟从嘴边拿下:“我不抽烟,叼来吼吼人而已。”
我形容随意地玩着那打火机,觉得手感还不错,对她说了句顶没用的话:“确实,有害。”
她笑笑,然后走了。
我把打火机揣在兜里,顺了瓶葡萄汁,把它倒在高脚杯里充当红酒,就跟着她的脚后跟出去了。
我对这些宴席也算熟悉了,所以哪怕面对几十个只会出现在报刊杂志上的人,我也依旧气定神闲。
夜已深,外面的海风其实挺冷的,但依旧有几十个穿着比基尼的小姐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开着喷射型香槟,然后被那些绅士们披上外套,拥入怀中。
似乎无论严寒酷暑,这些人挥挥手就能改变体感上的季节,继续歌舞升平。
我跟在秦贤几十米远的地方,期间,一个脸生的男人走了过来,问我有没有打火机,我说有的。
他笑说借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慢吞吞地掏出烟盒,在他缓慢的掏烟过程中,他问我:“你是秦贤带来的?”
我觉得他这话古怪,但也似乎是事实,于是说:“是的。”
“很面生啊。”
“您多看两眼就不生了。”
他笑了,继而凑近我的手,点燃了那根烟。然后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腰,一直盯着我看。
他凑在我耳边说,他家里来了批新红酒,从法国酒庄里空运过来的,问我要不要去尝尝。
这个人秦贤没跟我特别介绍过,应该是个不太重要的人,那我就没必要对着他扯太久的笑脸了。
“不用了,谢谢您。”我推拒开他的手,扯着笑看着他,淡淡地说,“先生,‘两眼’的时间到了,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说完我转头就走,这种人我碰到过许多,一般见到的话我拔腿就跑,秦贤会帮我解决完剩下的一切。
我无法完全相信这个女人,但我也有相信她的理由,因为沈家还需要我,她不敢真的动我。
我推开落地窗,准备到甲板外面去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了个人。
我下意识地说抱歉,却听见脑袋上方有个熟悉的声音,“这位莽撞的先生,看着挺面生啊。”
我看了眼前人一眼,就慌忙瞥看眼。
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却觉得心里犯虚。就像哪怕成年了,去酒吧夜店一类地方回来后,面对长辈也会心里犯虚。
我很小声地喊了句:“哥。”
他看着我,语气似乎不大好,“怎么?给那个人点烟,不给我点吗?”
我终于抬头看他,熟练地点燃了打火机,外面的海风灌进来,我用另一只手笼住了火焰。
魏楮堂躬下身来,凑近我,我盯着焰,他盯着我。
烟头被点燃,一阵烟雾升起,掩住了他的眉眼。
我忍不住说:“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他语气戏谑,“觉得面生,多看两眼。”
刚刚那幕可能全给魏楮堂看到、听到了。我被他盯得耳热,说:“……别看了,再看就熟了。”
他撇开脸,吐了口烟,烟雾被海风带走了,他问:“谁把你带来的?”
“秦贤。”
他细了细眼睛,“她带你来干什么?”
其中的复杂我无法跟他解释,只是含糊道:“她带我……见世面。”
“是吗?”
他说着,抓着我的后脑勺,力道不重,但给人种莫名的压迫感。他迫着我看向刚才骚扰我的那个人,“那个人姓李,家里是加工黄金的,土财主,只会用金子砸人,报复心强,哪怕他再招人嫌,能忍即忍,别去招惹。”
我点点头。
之后,他又让我转头,让我看向甲板上的那些穿着比基尼的小姐们:“看见那边的那群人了没有?”
“看见了。”
“漂亮吗?”
我从大众审美的角度出发,很客观地评价道:“挺漂亮的。”
他给了我一暴栗,“没事别去招惹。”
“疼。”
我心说她们再漂亮,也没有你让我感兴趣的多。但我面上依旧懂装不懂,很刻意地问他:“为什么?”
魏楮堂语气变沉,不容反驳地说:“我不准。”
我追问:“你为什么不准?”
魏楮堂像是被我噎住了,半晌才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吐了口烟,脸被烟雾缭绕,他很沉地说:“敢去招惹,就把你腿打断。”
我觉得这男人有时候真是蛮不讲理的,我撇撇嘴,说哦。
没说两句,就有人来找我,说秦贤叫我过去,我跟他说稍等,然后跟魏楮堂说我过去一下。
他瞟了眼我手里的杯子,叮嘱道:“少喝点。”
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让他闻了闻我杯子里的葡萄汁。
料是阅酒无数的魏楮堂也闻不出是什么酒,“这是……?”
我朝他挤眼,轻声说:“葡萄汁。”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肩,“机灵鬼。去吧。”
***
宴会将结束的时候,我和秦贤在游艇出口处送客,愣是熬到了半夜三更才回家。
秦贤在车上扶额休息,像是不胜酒力,对她的司机说:“跟之前一样,把沈少先送回去。”
“好的。”
自从成人礼被人灌过酒后,我就懂得了在这些宴会上耍小心思的重要性。我一晚上用葡萄汁糊弄了过去,酒精也碰了点,但不多,所以我现在除了有些疲倦外,并没有什么不适。
“今天那些客人还跟我夸你酒量好呢,在他们面前连灌了好几杯红的都面不改色。”
秦贤侧头看我,她嗤笑一声说:“你倒是有点小聪明,拿着葡萄汁混了点色素糊弄人,仗着你年纪小,长得还讨人喜欢,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会说你机灵。”
她一眼就看穿了我,我也大方承认:“秦女士也可以试试,不伤身,还有营养。”
我从不叫她“沈太太”或“沈夫人”,因为对于这个女强人来说,叫“秦女士”、“秦总”或者“秦姐”更能让她心情愉悦。
她摇头,叹息一声道:“显得诚意不足,被人发现了或传出去,可是要遭诟病的。”
“对了,那个姓李的给你送了个礼物,叫我转交你,说一定要劝你收下。”秦贤说,“他家是捣鼓黄金白银的,送的礼物大概也是这类东西,你看着收。”
听秦贤的描述,我心下明白了几分。我拆开那礼品,果不其然,六块黄金片,用透明塑料外壳包好的,上面刻了十二生肖的前六个的肖像,还配了半瓶金瓜子。
什么都只送了一半,像是故意放下的鱼饵,等着我上门去领另一半一样。
我把那所谓礼物原封不动地包好,推回给秦贤,“跟李先生说,这礼物贵重了,我收不了。”
秦贤撑着额,看着我说:“我记得……当初哪家的太太夸你咖啡冲得好,转手就送你了块十几万的表,那表你都收了,这区区几块金你还嫌贵重?”
我想起他挂在我腰间的手,心里直发毛,“他手脚不干净。”
“你这时还跟我端起架子了。”秦贤虽是这么说,但转而就干脆道,“行,到时候我派人给他送回去。”
“我的架子一直都端得很稳当。”我转而说,“麻烦您了。”
秦贤摆摆手,“客人刚到齐的时候就不见你人了,难不成就是这个姓李的绊住你了?”
“……不是。”在这事上撒谎对我来说没什么益处,所以我如实道,“是魏楮堂,碰见了,就说了会儿话。”
“啊,那小子。”秦贤淡淡地笑了下,看不出情绪,“你们姓沈的可真是奇怪,你和沈轩程的父子情这么淡薄,两个人却都跟这姓魏的一家处得这么亲。”
“那魏世泽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脾气直来直去,当年就听说魏世泽把你当亲儿子养,逢人就夸你,也不忌讳,要不是你妈是生了你后才认识的魏世泽,外界都不知道该怎么传你们。”
秦贤说:“还有沈轩程那货,在魏氏崩溃那几年没少给你那楮堂哥哥投好处,算是对他青眼有加,都说破船也有三斤铁,他愣是把魏氏艘破船前前后后地缝补好了……但现在的魏氏辉煌不再,也不知道那货有没有亏……”
她笑了一声,似乎无所顾忌,玩笑道:“东西永远都是别人的好,如果魏世泽还活着,你们沈、魏两家哪天不得相互换个儿子养。”
她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似乎才看见我一脸疑惑的表情,忽地住了嘴,顿了半天才说:“哟,看你这样子,你还不知道呢。”
“也是,你那会儿也就刚上初中的样子,不知道也正常。”
这确实是我所不知道的,魏楮堂似乎也没有告诉我的义务,但这依旧让人不太好受。
不过我不打算对秦贤说实话,因为我要尽可能地在她面前扮演一个较为聪明的角色,才能让她把我放在一个较为高一点的位置,让她觉得我不是完全被她控制的。
要做到这一点,起码不能让她觉得我一无所知。
所以我顺着她的话说:“后来听说过一点,但都是风言风语,不敢全信。”
“流言蜚语,真假参半,挑着信是对的。”秦贤笑说,“不过姓魏的那小子倒是左右逢源,一面敬着沈轩程,一面又顾着你,两边都不得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精通纵横术,要拉拢你,当你的军师,替你缓和跟沈家的关系呢。”
我又开始在心里做字词释义,军师是负责出谋划策,辅佐人打江山的,她把魏楮堂比作军师,那我自然的被她比作了想得江山的人。
她这话说的,就像是在说魏楮堂靠近我,想当我的军师,只是为了沈家的投资。
我突然警觉了起来——秦贤还没离婚,她也没再提这事了,跟我从流言中所听到的“闹着要离婚分家产”的形象不同,她看起来倒不慌不忙。
她为什么不急?哪怕我被接回来了,她竟然也能跟我拉拢起关系,我甚至还在间接地听她指挥,做她这个“梁太太”身边的“葛薇龙”。
因为她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儿子——沈喻景。无论沈家再怎么分,她要是把两个沈家的后代都握在手中了,那她自然就没什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