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
那是燕南飞见到楚陌苓时,心头浮现的第一句话。
她变了许多。
曾经的吟风弄月、娇俏飞扬,如今已被沉默寡言取代。楚陌苓不再像在京中那般抚琴作画,而是像军中将士一般,刀光剑影间淬炼锋芒,在帅帐中与楚陌辰共议战策。
燕南飞总觉得哪里不对——楚陌苓从前对武艺一窍不通,如今却能在短短时日里突飞猛进。他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该站在她身边。
于是他不再收敛锋芒,却也因这份锐气,招致军中同袍的“排挤”。
许是经历太多,少年人小打小闹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在他眼里早已不值一提。燕南飞并不在意这些,甚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楚陌苓的目光会多停留在他身上。尽管,她并未认出他。
他以为人性至恶也不过如此,却还是低估了人心。
那几个嫉妒他的同袍,在战场上将他遗弃。
箭矢贯穿胸膛时,燕南飞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是愚蠢。但他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当西凉人的刀刃逼近时,他仍忍不住皱了皱眉。
三支箭,一支比一支深。鲜血顺着铠甲滴落,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他想起京城那日,楚陌苓从游和欧手中救下他时,发间流苏摇曳的模样。
直到马蹄声踏碎死寂。
燕南飞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楚陌苓策马而来,朝他伸出手。
……
随楚陌苓回落枫铁骑后,燕南飞心中那股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如疯长的藤蔓,破土而出,遮天蔽日。
他曾无意间听见楚陌苓与修濡的对话,知晓她的志向。
镇北侯战死沙场,她誓要承袭父志,大败西凉,手刃阿史那奇,为雍和守一方太平。
他刻意忽略了她那句“这也是萧景策的愿望,我不会让他失望”,却在血液里听见金戈铁马的轰鸣。
他暗自立誓——
他要做楚陌苓手上最锋利的刀。
所以,当楚陌苓递来那碗所谓的“毒药”时,他毫不犹豫地饮尽。
后来,他被擢升为副将,随她出入帅帐,替她立威,借她之势,很快在军中站稳脚跟。
那段日子,几人并肩作战,关系渐近。楚陌苓终于对他交付信任,甚至在亲友陪伴下,偶尔会露出久违的笑意。
燕南飞寡言少语,除她之外,极少理会旁人。
但修濡和楚陌辰知他性情冷淡却无恶意,加之他文武双全、忠心耿耿,便也将他视作自己人——或许,其中也有几分萧景策的缘故。毕竟,燕南飞的眉眼,与他实在相似。
二人心照不宣,燕南飞亦不在意。自始至终,他在意的,唯她一人。
所幸,他的心意并非毫无回响。 燕南飞自己认为。
落枫铁骑的人参军前都要填写籍贯信息,楚陌苓暗暗记下了他的生辰,在又一次与大凉打成平手后将他拉到了雁鸣湖。
落枫铁骑参军时需登记籍贯生辰,楚陌苓暗中记下他的生辰日。在与西凉又一次僵持不下的战事后,她将他拉到了雁鸣湖畔。
“近日战事吃紧,凉人狡猾,难以攻克,只能草草替你庆贺一番。”她拎着一壶酒,眉间虽有倦色,却掩不住得意。
燕南飞微怔:“此战未休,庆贺何事?”
“你当真糊涂了?”楚陌苓将酒壶搁在常坐的石上,歪头冲他一笑,“今日是你的生辰,燕南飞。我特意翻了军中名册,感动吗?”
“……”燕南飞一时无言。
他从未庆祝过生辰。幼时怕惹母亲伤怀,后来母亲故去,更无人记得。军中登记的生辰,不过是他随手填的日子。
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抿了抿唇,胸腔里似有烈火灼烧,连日征战的疲惫一扫而空。
目光落在楚陌苓身上,再难移开。
“多谢小姐。”
楚陌苓拍了拍身侧的石块,示意他坐下。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个给你。”
燕南飞接过,指腹摩挲瓶身,已然猜到是什么。
楚陌苓见他沉默,反倒不悦:“怎么?前些日子为了那毒药,苦药续命,如今解药给你,连句话都没有?”
燕南飞低眸,嗓音微哑:“我不懂小姐的意思。”
“我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当初喂你毒药,不过是为了拿捏你。”她避开他的视线,随手折弄着一张纸,语气轻描淡写,“但这些日子,你已算自己人。用人不疑,我自然不会再要挟你。”
燕南飞微微一怔,薄唇轻抿,唇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依言服下药丸,却将那青瓷小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楚陌苓正专注斟酒,未曾留意他这番举动。
“眼下条件简陋,”她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浅啜一口,“寻不着像样的肉食。待他日大破西凉,我在镇北侯府设宴,定给你补上这顿。”
酒液在她唇边泛着微光。
燕南飞面容沉静如常,唯有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急跳两下。
楚陌苓见他沉默,只道他心中郁结,忙将方才折好的物事塞进他掌心:"谁说我真不送你东西了?"
指间触到一片单薄,燕南飞垂眸,竟是一只精巧的纸船。
他指尖微颤——自娘亲故去,再无人赠他礼物,生辰二字更是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
“阿修总说你样样都好,”楚陌苓又斟满一碗酒,“就是成天板着张死鱼脸……咳,就是太过严肃。"
酒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你也这般认为?”燕南飞声音发紧。
“胡说!”楚陌苓摇头时,鬓边碎发跟着晃动,“我是觉得你心里装了太多事。”她指尖轻点那纸船,“人心就方寸之地,若腾不出空,不如把心事卸下来搁船里。”
燕南飞凝视纸船褶皱,恍若看见自己层层叠叠的心事。“属下明白了。”
楚陌苓不纠正他的称呼。
军中烈酒烧喉,她已觉天旋地转——镇北侯府上下皆海量,偏生她是个例外。为掩饰醉态,她胡乱指向天际掠过的孤雁:“燕南飞,你倒像它。”
“雁过无痕。”燕南飞仰头时,喉结在月光下划出凌厉线条。
“呸!我还'雁孤一世'呢!”楚陌苓踹他一脚,又正色道:“我是赞你如鸿雁坚韧忠勇,才配当本小姐副将。”说着从怀中摸出枚玉铃,铃身映着篝火泛起暖光。
"喏,"她耳尖微红,眼底也闪过几分异样,“这是我及笄时父侯所赠。既收下它……”玉铃在她掌心轻晃,发出清越声响,“这辈子可都得当我的副将了。”
燕南飞接过那枚玉铃,铃身沁凉,却在掌心渐渐染上他的体温。他垂眸凝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铃上细密的纹路——那是镇北侯府的徽记,象征着无上的信任与羁绊。
"怎么?高兴傻了?"楚陌苓见他久久不语,挑眉揶揄道。她伸手从他掌心里抽走那只小纸船,转身走向湖畔。夜风拂过她的衣袂,月光在湖面碎成粼粼银波。
“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多,才会日日板着个脸。”她蹲下身,将纸船轻轻放入水中。"喏,让那些不开心的事都随它漂走。"纸船在涟漪中晃了晃,载着朦胧的月色,缓缓向湖心荡去。
燕南飞静立原地,面上波澜不惊,唯有眸光随着那抹小小的白影微微浮动。楚陌苓起身拍了拍衣摆,回头瞥他一眼:"庆生结束。走了,明日还要巡营。"
他颔首。
“小姐先回去吧,属下将此处收拾一下。”
楚陌苓确实有了醉意,颔首应下。
燕南飞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间的灯火里。直到四周彻底寂静,他才转身望向湖面——纸船已漂出数丈,却仍清晰可见,像一片浮在夜色中的羽毛。
燕南飞沿着湖畔向下游走去。
夜露沾湿草叶,在他靴履上留下深色的痕迹。雁鸣湖下游水势平缓,纸船被微风推着,时而在芦苇丛边打转,时而又被水流带向更远处。燕南飞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一点白色。
他盯着掌心的小船看了许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心事,终究是放不下的。
回到营帐后,燕南飞将纸船小心地摊开在案几上。待它自然风干后,又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叠好。这只小小的纸船最终被收进一个防潮的木匣,和那枚玉铃一起,成为他眼下最珍视的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