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实依旧残酷。
他们无处可去,燕南飞用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在巷子里租了一间昏暗的房屋,将娘亲安置进去,又买了不少药为她调理身体。
可娘亲的身子还是一天天弱了下去。燕南飞四处做工,和富人街的府邸求一些他们不要的吃食给娘亲。往往挨过一顿拳打脚踢,那些人会给他些馊掉的饭菜。
虽已馊掉,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已经是顶好的吃食。
柔夫人的脸色一天天灰败下去。而她又常常在燕南飞出去做工时绣些东西,告诉我日后她不在了也算为我留了些可以变卖的财产。
燕南飞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要胡说,夜晚她睡熟后会叹口气。他告诉自己娘亲一定会好起来,即便他心里没底,却也能有第二天出去为谋生奔波的勇气和动力。
有一日娘亲说前些日子在富贵人家求到的馊白粥不错,想吃一些。
这是柔夫人第一次主动说想吃什么东西,燕南飞以为娘亲真的好起来了,所以才有了胃口,于是满心欢喜的去求,却撞见了那家的少爷,恭亲王世子,游和欧。
游和欧嫌燕南飞晦气,差了旁人对他拳打脚踢,告诉燕南飞只要让他解气了,他就大发慈悲赏了那碗白粥。
燕南飞咬牙忍着,想着只要挨了这顿打便能饱了娘亲的口福,身上的伤似乎也不疼了。
而当燕南飞挨完打挣扎着站起身去接那一碗白粥的时候,游和欧手指一松,瓷烧的碗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盛的白粥撒了一地。
那是燕南飞第一次生出想杀一个人的心思,滔天的恨意比他和娘亲被赶出来时还要强烈。
可燕南飞还要忍,因为不能再给娘亲找麻烦。为此游和欧大笑着再次指使周边的小厮对燕南飞出手时,燕南飞护着自己的要害处一声不吭。
在他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物眼里,旁人的命何曾被当做过人命。
燕南飞被游和欧带着恭亲王府上的人丢到街上骂成低贱之人时,恰巧一辆马车经过,车前灯笼上偌大的“楚”字晃了燕南飞的眼睛。
即使几年未见,他也知道里面坐的是楚陌苓。
许是因为那些杏仁酥吧。
燕南飞心中清楚,娘亲想喝的白粥或许有着落了。
一双玉手挑起车窗边掩映的小帘,有一道视线落在燕南飞身上,似乎打量了他几眼,眸中带着深意。那时琉云的昭和公主、永安郡主正住在镇北侯府上,后来燕南飞才知道,看他的人是琉云的永安郡主沈南意。
楚陌苓随即下了车。她身边的侍女已经换成了一个侍卫,燕南飞并不认识。那侍卫将他扶起,燕南飞听到楚陌苓笑着给游和欧使绊子。
当时整个京中都传遍了,纵然我这种小人物都知道,镇北侯之女楚陌苓是未来的太子妃,是雍和下一个皇后。楚家风光无限,一向跋扈的恭亲王府都不敢得罪,游和欧纵然气愤,也咬牙忍了忍,却一如既往地蠢笨,最后对楚陌苓出言不逊。
燕南飞伤口虽痛,却也担心楚陌苓吃亏,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太子萧景策和楚陌辰都来了。
燕南飞心底无力感更甚,却不露声色,在那侍卫送他去医馆的途中收了楚陌苓给的银子,还收到一包杏仁酥。
楚陌苓还记得。
燕南飞同那侍卫讲了几句话,便拿着银钱买了新鲜的白粥和娘亲喜欢的其他吃食,拖着伤跑回了家。
可娘亲安稳的躺在床上,嘴角带着笑,已经听不到燕南飞说话了。
她浑身冰凉,已经走了。
娘亲不在了。
那种无力感又席卷了燕南飞的全身。若是他回来早一点或许会不一样,他连娘亲喜欢的白粥都没有让她吃上。
那一次,燕南飞号啕大哭。
可那个会抱着他轻轻哼歌的人已经不在了,此刻已经无人应答了。
燕南飞用楚陌苓给的银两安置了娘亲。随后剩下那些,他投了个产业,不再敛着锋芒。
燕南飞想,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所有人都嘲笑娘亲是琵琶女,燕南飞偏生开了个乐坊,唤作清音坊。
他苦学经营,一步步算计,短短数月,清音坊发展愈发壮大,渐渐成了京中第一乐坊,成了那些达官贵人享乐的必去之地。
燕南飞作为幕后的东家,在这里发展了自己的情报网,得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
他还暗中收集恭亲王府的罪状,想要一举端了游和欧的老巢,为娘亲报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可燕南飞忘了朝堂是这么个朝堂,世道是这么个世道。
楚陌苓成婚前几日,燕南飞喝了些酒,微醺。
按照雍和惯例,成亲前一日,新娘需要去宗庙祈福,保证自己和夫家来日的顺遂。
那时清音坊刚有些起色,暮春的雨丝浸透了天香楼的檐角,燕南飞指尖抵着青瓷酒盏,醉意浮上眼尾时,正撞见镇北侯府采买的车队穿过朱雀大街。
那个叫修濡的护卫打头,其余人跟在他左右,脸上无不洋溢着喜气洋洋。
燕南飞微微蹙眉,按下了自己那些隐秘心事。
这些时日,他从一条条关于楚家的消息里拼凑出的楚陌苓是那个对太子萧景策满心满眼都是爱慕的人,如今她要成亲了,从她身边人的反应来看,想来那太子待她也是极好的。
燕南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海棠花纹。
楚陌苓喜欢海棠花,于是他衣衫的所有袖口都是这个样式,似乎这般便与她有些隐晦的关系,让燕南飞心安。
他自嘲一笑。
其实楚陌苓救他,兴许也是因为他这同萧景策八分相似的皮囊而已。
燕南飞捏着酒盏,思绪纷飞。
当今圣上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功绩,但他有些老了,萧景策登基是迟早的事,那楚陌苓便是皇后,未来会享有无上殊荣。
那待时机到了,自己便入朝堂吧,燕南飞心想。
虽说在燕府过得并不是那么如意,但有次生辰娘亲曾为他向燕家家主,也就是他名义上那个爹爹,求到自由出入书楼的权利。
燕家虽是皇商,但藏书颇多,燕南飞翻阅过的基本都烂熟于心,不大懂的,也都同娘亲请教了。
他娘亲虽是乐姬,文学造诣却也极高,对他颇有影响。
燕南飞在才干上颇有信心,想来日后也能在朝中谋取个一官半职。
若楚陌苓诞下皇子,他便竭尽所能让小皇子未来坐上皇帝之位,还了这份恩情。
毕竟人心瞬息万变,皇帝的心思更是难测。不知道萧景策做了皇帝,还能不能有如今这份赤诚。
燕氏藏书楼里啃食过的兵法典籍,母亲教授的乐律中暗藏的筹算,此刻都在醉意里发酵成锋利的刀刃。若他日楚陌苓需要暗处的影子,总该有人替她守着那方凤印。
燕南飞将自己的来日安排的清清楚楚,但兴许是刚刚接手错综复杂的世家关系,又或是对人心把握不准,燕南飞低估了皇帝对武将之家的防范。
年轻的谋算者尚未读懂帝王心术的森冷。
当大婚前夕的惊变撕碎黄道吉日,当萧景策纵马跃下断崖的衣袂化作史书上一笔淡墨,燕南飞才惊觉自己以为步步为营的棋局,早被更深的夜色吞噬。
他想,这是他此生犯的最大的错。
楚陌苓出嫁前日,在郊外遇袭失踪。萧景策只身前去营救,摔下悬崖生死不明。燕家旁系触怒龙颜,抄家流放,燕氏没落。
一时间,雍和换了天下,物是人非,几家欢喜几家忧,经年种种化作池中碎月,恍若一场大梦。
燕南飞发疯般派人去查探,线索断在了修濡身上。修濡伤到了头,失去了那天的记忆,丝毫记不起自己与谁交手,只是相信自家小姐没有死,无头苍蝇般地寻找楚陌苓。
但萧景策后来也死了,燕南飞便知晓,这偌大的京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楚陌苓的失踪用那些世家、兴许和那座皇城都脱不了干系。
他从不相信楚陌苓会死。
那日起,燕南飞的心便裹上一层坚硬的壳,躲在暗处发展势力,变得铁血手腕。
他误打误撞得知了自己和娘亲不受父亲待见的原因,但斯人已逝,燕南飞对燕明月那层恨意也淡了几分。
镇北候楚信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都,燕南飞得知楚陌苓在琉云受永安郡主庇佑时,便将清音坊送到了燕明月手上。
当然,他并未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他这嫡姐高傲得很,若是知道清音坊背后是他,恐怕死也不会接手。
燕明月是楚陌苓的闺中密友,也有些手段,但少些势力。即便清音坊交到燕明月手里,也有人同他传递消息。
打理好一切,燕南飞去了落枫铁骑,从无名小卒做起。
他相信,楚陌苓一定会回来。
嘉宁关战事纷扰不休,南迁北徙的飞鸟赶早离去,振翅越过雍和边境荒芜的土壤,飘落几根翎羽,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旁的物什。
就在那时,楚陌苓带着镇北候丢失的头颅回到了落枫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