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见他沉思模样,再接再厉:“你说,人姑娘明明重情重义,你还和她吵架,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燕长绥一旦想到顾沅芷可能对他有情意,整个人就有一种复杂奇怪的感觉。
再想到那日初见,明明是深在闺中的世家小姐,却一眼认出他,还主动要他帮忙......而后每次相见,她待他的感觉总和旁人不一样......
而他却险些杀了她。
燕长绥安慰自己:话本子里,相爱相杀的桥段多得是。
不怕恶语相向,只怕漠不关心。
思绪抽离,看见管家仍在喋喋不休,他还是决定解释清楚:“我对她真无情意,她的情意......我也不甚清楚。”
管家说了这么多,换来这句,气得半死:“那那夜,你们真的没发生什么?”
“无事发生。”燕长绥不用想都知道他说的是哪夜,不耐烦道,“我把城西医馆的人请来为她止住毒性,只在她跟前守了一夜罢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语罢,他就见管家愣神,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你们早已私定终身,因而说给大世子妃听了......”
文熙帝对早逝的长公主极其宠信,甚至不顾礼法,将她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世子,这也是为何文昶一边骂,一边拉拢他的原因。
因此亲近之人常叫大世子与小世子,而大世子也如父母一样英年早逝,只留一对孤儿寡母。
闻言,燕长绥眉心一皱:“嫂嫂知道此事了?”
“她很是高兴,还去见了皇后,这会儿,应当在宫中罢......”
管家方才说完,便见青年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顾沅芷思忖了片刻,头几乎低到看不见。
她抬起头,神情平静:“回陛下,臣女尚无婚配。”
“好。”文熙帝笑起来,虽是和颜悦色,但骨子里的威严不容忤逆,“那朕问你,若朕给你赐婚,你是何想法?”
“回陛下,我父亲常言,为人臣子,忠于君王,忠于黎民百姓,忠于江山社稷,而君王所做皆是为了苍生。因而为人臣,忠君实乃第一位。而为人子女,当承父志,大事见智,小事更当如此。臣女之婚事,于苍生而言不过沧海一粟,陛下赐婚何人,臣女都心甘情愿。”
“好,好!”文熙帝方才的假笑显出几分真情实意出来,显然极其满意她的回答。
他大笑着感叹:“顾往观那个顽固老匹夫,整日除了弹劾就是得罪人,没想到竟教出个这般玲珑心的女儿,也不枉朕在朝堂上力保他。”
顾沅芷再拜:“陛下言重了。忠君乃臣子本能,臣女不过如实说来。”
“那朕定当为你择一如意郎君。”文熙帝撑着下巴,懒洋洋道,“你看二皇子如何?”
成心给她添堵么?难道沈修识带着二皇子的脸面,差点给她使成绊子,这件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为等顾沅芷回答,文熙帝又自言自语:“老二是个冲动的,那四皇子如何?”
“回陛下,皇子殿下们均是人中龙凤,但臣女不敢高攀。”
“有什么高攀不高攀?如你方才所说,朕准了,谁人又敢有二话?”
“臣女不愿做强人所难之事,两位皇子怕自有心仪之人,臣女只愿嫁一平凡之人,过平淡日子。”
文熙帝皱眉。
她这话几乎将他接下来要说的“世子爷”堵了回去。
平凡之人……若是以往听见尚可,他得夸一句这人识时务,但放到现在……他只觉这人油盐不进。
文熙帝哼笑一声,正准备发怒,殿外却急匆匆跑来一老太监,同文熙帝耳语片刻。
文熙帝的眉毛更加皱了,几乎能夹死一只蚊虫。
顾沅芷心中正猜测着,那人就已踏入这殿中。
是燕长绥。
他同在她面前模样大不相同,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意,随意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朕不是说过?见朕不必多礼——只是你今日怎突然来了?”
“陛下不也说过,臣想来就来么?”
文熙帝哈哈大笑:“你这孩子,竟用朕的话来堵朕。”
他虚空点了点跪得笔直的顾沅芷,好似一直未曾赐座,是一件多么正常之事:“容与,你看看,这是顾御史的大女儿,生得可美?”
顾沅芷低眉顺目,并未抬头看来人,脊背挺直丝毫未变。
“哦?美则美矣,但臣可不爱这种模样的。”燕长绥目光在她身上游离,肆意打量着,“太过温顺,令臣提不起兴趣。”
这回轮到皇后皱眉,但她并没有说话的余地。
文熙帝早习惯他这幅模样,且颇有纵容之味:“行罢,容与既来了,便同朕说说话。”
皇后朝宫女使了个眼色,顾沅芷也立刻会意,告退之后,跟着宫女踏出了寝宫。
木槿本不被允许入内,在外等得焦急,立刻迎了上来,还未说话便被堵住:“回府。”
“不等燕小世子吗?奴婢方才见他入内了……”
“等他作甚?他与我何干?”
进宫快,出宫更快,快到老夫人甚至都还未醒来,她爹娘也尚未回来。
冬青见到自家小姐回来,方松了口气,这才得了空,道:“小姐,我去酒楼找书棠姑娘了。”
“等等。”顾沅芷想了想,“还是同我一道去罢。”
正好去检验一下,她的管培生们,都学了什么。
如意酒楼如今很是如意,做完了打折和存多送多的活动,她又定下一条规矩:每旬旬末,在酒楼内存了钱的客人,全部菜肴楚特价外都享八折。
不差钱的主儿早大手一挥,存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银子,没那么富的,计较着优惠,一时也存了一些银钱,而本就吃不起的,在旬末也会带着家人去吃一顿好的。
而这一切都基于“世子爷青睐”的排面。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好吃好玩的馆子,跟着草包纨绔世子爷,准没错。
这在异世叫什么来着?“代言人”,还是免费的那种。
二楼包间,顾沅芷平视着六位姑娘,开口道:“从左至右,依次说说,你们都学了什么。”
最左边的枝雀额头冒汗。
真是要命,怎么每次倒霉的都是她!
她站出来,同顾沅芷对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怎么每次这小姐都是这个平静的眼神,明明说不上严苛,但她总觉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似的。
“回小姐,奴婢在后厨做事,因为没有吩咐具体的活儿,奴婢平日便跟着师傅们打打下手,偶尔生意繁忙,菜做不过来了,也帮忙做一些......”
“你学到了什么?”顾沅芷打断。
枝雀又开始冒汗,飞快思索应该说些什么:“......”
她编不出来了,悄悄觑主子的神色,仍旧无波无澜。
“行了,不用说了。”
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枝雀犹疑不定,老老实实行礼,往后退了一步。
有了她作参照,剩下几位姑娘心下明白要说些什么,因而照猫画虎说了些,甚至还扯上了高雅的学问来——便是那位识文断字的惊蛰姑娘。
然而顾沅芷仍旧一个神色,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书棠是最后一个。轮到她,她先落落大方行了个礼,而后将跟着张云生做的事不紧不慢说来,从采买的决断,到同谁见了面、客人关系的维护,再到同谁送去了节礼,事无巨细,偏偏因她分类衔接及概括得很好,听来竟也不觉枯燥。
“......是以奴婢想着,可在每次贵宾前来用饭时,为他们送上精美小菜,以显看重。”
枝雀听得正津津有味——这可比她在后厨天天闻那些烟火精彩多了,主子果然是更看重书棠罢,毕竟品行头脑都是一等一的好。
谁知这话刚说完,顾沅芷声音却突然带上几分冷意:“你在教主子做事?”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噤声,空气冷凝起来。
“书棠不敢。”被斥责的姑娘眉眼柔和,再次行礼。
“做无谓之事,产生的不必要的花销,谁来承担?你么?”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只差撒一把盐便能冻住。
书棠没吭声。
顾沅芷挥了挥手,冬青便将剩下几位姑娘都请了出去,只留书棠一人。
“身份卑微,胆色却挺大。”屏退众人,顾沅芷似笑非笑,“再瞧瞧这宠辱不惊的模样,倒让我觉得,你更是像太傅千金呢。”
“云泥之别,虽名同音,书棠却不敢肖想。”
“若我让你肖想呢?”
书棠沉默,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顾沅芷看着她的反应,心下近乎荒谬的猜疑却显得更加真实了。
真实到她甚至想扶额苦笑,望一望天,问问:他们这地儿是什么外来人和土著的聚集地吗?
甚至那舒棠,并不是真正的舒棠,而是外来的灵魂夺舍,而这个书棠,虽长得同画像中舒棠不同,却是真正的太傅千金。
书棠本名,便是舒棠。
不知是否也绑定了什么系统,也不知她为何会沦落至此,但顾沅芷想利用她。
用她刺穿异世女的假面,还她一个真身份的同时,除去自己的仇人。
而这个书棠,是个聪明人,当成为她最好用的棋子。
顾沅芷静静看着书棠的脸色,仿佛有天大的耐心,等到她说那句“愿意”。
幸好她等到了。
书棠跪下,深深俯了一礼。
“书棠谨遵主子命令。”
她也在赌。
前世,书棠被舒棠占据了身体,魂魄游离,不分昼夜,直至肉身被燕长绥彻底杀死,得以轮回。
今世,她得上天垂怜,虽无法重新拥有自己的身体,却好歹有肉身可栖。
她甚至不再奢求回到家中,重新拥有身份,同家人团聚。
但眼前这个女子给了她希望。
书棠望着坚实的地板,心想,但愿不会是另一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