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一舟走后,陆卿又恢复成了一开始那个众人眼中心无旁骛、只有江山社稷的太子殿下。直到他后来登基,在一次殿试后无意间瞧见了一名进士。
他姿容出色,文采斐然,若不是那次在茶馆偶然听见他文采飞扬的样子,险些就要埋没这样的人才。
回宫后,他先让人将张棠的殿试卷呈了上来,一阅之下,只觉那什么状元榜眼探花皆不如他远矣。陆卿召来了礼部尚书和几名考官,询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位大臣站在殿下面面相觑,支吾了半天,见陆卿眉眼微皱,礼部尚书才上前俯身道:“陛下,臣等也是考虑到这张进士名声…实在不佳,几番斟酌才给的他这个名次。”
陆卿便问:“如何不佳?”
礼部尚书便娓娓道来,这位张进士虽然出身寒微,品行却极佳,是真真正正的寒门贵子。但唯独有一点,他还是远近闻名的断袖。而那男子也不是别人,便是他的同窗。
两人心中皆有丘壑,互相引为知己,在学堂时便同进同出,又同在一个村,天长日久,便也生了情愫。
少年人春心萌动,可腹中的那些圣贤书也却教他们极为隐忍,哪怕确定了双方的心意,忍到极致了,也只敢在黄昏无人之时克制地勾一勾手指。
可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君子,哪怕他们小心翼翼地忍耐着心中的情意,还是被周围的人窥见了去,再加上形影不离的样子,更是惹来了不少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后更是不堪入耳至极。
张棠和明贺都是年纪轻轻、未及弱冠就考上了贡士,离进士及第仅有一步之遥,周围眼红妒忌的人不知凡几,便编造说他们两人背地里都不知道滚过几次了,还有人曾经当着他们地面大声调笑,问谁是上面那个,那下流的目光明晃晃的,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明贺的性子峭直,又先天有些不足之症,听了这些话一阵气血翻涌,喉间一甜,当即就吐出一口血来。
身体不好的人本来就忌讳大悲大怒,被这样一闹,他就此卧病不起,到殿试之时,竟然只有张棠一人能够前往了。
张棠本不想弃他一人独往,可他家境寒微,一家子人都望着他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岂容他再耽搁几年?加上他和明贺的事情让爹娘与弟妹都听了不少流言蜚语,对于他们二人的事情更是不喜,若是知道他因为明贺……怕是会更恨他。
不得已,只能独自带上干粮千里迢迢赶往京城,临行前,他偷偷去看望明贺,见他歪在榻上脸色惨白,心中疼惜。
明贺却朝他淡笑,“去吧,我等你蟾宫折桂。日后我们在朝堂上还有的是共事的时候呢。”
明贺家中从商,家中仅有他一个独苗,可惜体弱多病。若不走科举这条路,凭着家业也能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家中原本怜他身体不好,不许他去。然而明贺自幼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加上他也确实如文曲星降世,家里渐渐地也没说什么了。
可自从他和张棠之事被人曝光之后,家里便限制了他的出行,很久不让他去学堂,也禁止他再和张棠见面。
这次赶来,还是张棠偷偷翻了他们家的院子,又躲过家丁的巡逻才进来的。
张棠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垂在身侧的手微抬,不知想到什么,还是松了下去。他说:“不过一些风言风语,何必与他们置气?你身体本就不好,我…实在心疼。”
明贺眼尖,看见了他的动作,眼中微暗,他摇了摇头,眼睫微垂,“我只是…忍不了他们这样编排你。”
“我不在乎。”张棠微怔,恍然间想起,明贺其实甚少生气,对于那些挑衅他的人从来都是置之不理,但唯有一种情况,他总是淡淡的眼中才会被怒气溢满。那便是他张棠被人羞辱的时候。
他的出身不好,却学识出众,这注定了会招来很多人的嫉恨与不满,这个世道拜高踩低之事常有,他早已麻木。
可唯有一人,永远会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替他怒斥这些不平。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
“可是我在乎。”明贺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窗外的光在他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辉,他一直觉得,这个人,他的发小、他的友人、他的知交、他的……应该是这样熠熠生辉的,“文枝,你去吧,以你之才,纵是三元及第又有何难?”
陆卿听完礼部尚书的话,心中明了。想必是张棠进京后他那些同窗又开始大肆地散布谣言,败坏他的名声,以此来左右考官的判断。
彼时的陆卿刚即位三年,大梁对于断袖之癖还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因梁昭帝宠幸一名男子,却险些被那男子篡了皇位,后来的皇帝即位后就如同那武则天死后的唐明皇一般,对于断袖之癖极为忌惮。皇宫如此,更遑论百姓了,此后这百年来,‘断袖’都是为世所不容的存在。
“此后,不可因此故意放低名次。”陆卿眼眸微沉,想到谢一舟,若是他以后回来了,自己要与他长久相守,朝中这风气恐怕也是艰难。倒不如就借着张棠这件事情,好好改一改。
此后,陆卿也着意留心张棠,此人也并未让他失望,也多亏了他,这些年来治理江山没有那么辛苦,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也得以有了一个宣泄的去处。
听他们说完之后,谢一舟这才明白了张棠和陆卿的这段渊源。自从和陆卿确定关系之后,他还背地里偷偷吃了不少张棠的醋,谁叫他的陛下在b站十个视频里有八个是讲张棠的文章,还费劲工夫去找那个什么喻怀远借《张文枝集》,野史里边还分析得有鼻子有眼的,猜测说陆卿和张棠都终身未娶,这对君臣又关系极好,讲不定就是有一腿。
这下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又问:“那位明贺大人呢?你们不是约定在朝堂上相见吗?”
说到这个,张棠的神色正经了一些,眉眼间透露出些许无奈,“他的身子不好…常年缠绵病榻……”
剩下的话,谢一舟明白了。
听他们的描述,以明贺的性子,若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床,必是要来朝堂上一展身手的。
谢一舟暗道可惜,明贺的病如果是在现代,未必就不能痊愈,难得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困于一张床榻之上。
张棠却并不低落,他笑道:“不过无妨,陛下特别准许我回去将朝堂上的事带回去与他商议,阿贺偶尔也会跟我商讨,替我出谋划策。”说着,他又举了几个改革的政策,语气中透着自豪,“这都是阿贺提出来的。”
“谢某敬佩。”谢一舟从来不吝对意志坚韧之人报以钦佩,应着张棠的话夸了两句。
张棠很高兴,忽地想起什么,“对了陛下,大襄这次派来的使者是楚王君濯清和昔日的云将军云梦楼,看得出来这次襄国确实很有诚意,您这边虽然是重逢不易,小别胜新婚…臣也理解,不过可别忘了正事,怠慢人家。”
“知道了,”陆卿听他不正经的话,触及谢一舟的视线有些不自然,“寡人等下就召见。”
待张棠退下之后,陆卿朝他无奈地抿了一下唇,让他隐去身形,扬声唤殿外的太监召见襄国使臣。
当年宁王勾结外族叛乱,联合南宁和东浔逼进大梁。哪怕谢一舟在临走时跟他详细说了很多,做了万全的准备,可那一战还是凶险万分。
他那串相思子,也是在御驾亲征的时候遗落在了战场上。
所幸大襄并未插足这一战,陆卿心里再清楚不过,以大襄的国力若是插足,哪怕陆卿再骁勇善战,姑且守住大梁的江山,怕也是要舍弃数座城池。虽然知道大襄只是碍于唇亡齿寒,不想让东浔和南宁占了便宜,但他记下了这份情。自从宁王事发之后,边境一直不太平,此时与大襄交好,也能震慑周边那些不安分的国家。
谢一舟隐去身形站在旁边,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对男女相携走了进来。二人看着比陆卿还要年长些许,那名男子气质清俊,眉目温润。女子则神色冷淡,看起来不苟言笑,可唯独在触及男子目光的时候眼中会透出一丝暖意。
看上去是一对十分恩爱的贤伉俪。
陆卿从座上起身,虚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起身。
据说当年眼前这位楚王殿下也曾和他一样,位居东宫,可后来不知为何,竟然拱手将皇位让给了他那不堪大用的弟弟,由着兰陵王萧慎德摄政,退守楚州偏安一隅。
可具体是如何,谁又知道呢?
若是当真大权旁落,又怎么能让张棠前来百般提醒,让他切勿怠慢。
陆卿和楚王夫妇谈得十分融洽,两边都是聪明人,也没有什么谈不拢的地方,临了,二人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君濯清的目光在谢一舟那个方向停了停,手中折扇微敲,最后还是开口道:“陛下身边似乎有一位…小王异世的故人。倒是让小王颇为怀念。”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愣了一下,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住一旁云梦楼的手,径直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谢一舟显了身形,他眉头微皱,“他看得见我?”
陆卿抿唇,“寡人听说这襄国的楚王和楚王妃似乎确实有些玄乎之处。”他抬眸看向谢一舟,沉吟片刻,“不过他应该也是随口一说,君濯清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
二人待在御书房双双陷入沉思,倏地听见殿外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
“陛下,太上皇…说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