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的身躯有些僵硬,他顺着谢一舟的怀抱回身,抬眸看向他的脸,抿唇没有说话。
谢一舟能感觉到陆卿垂在身侧的手犹豫着似乎想要抬起来。他轻柔地扣住陆卿的手腕,让那只布满厚茧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轻轻在掌心蹭了蹭。
对于陆卿来说,已经十八年过去,他已年逾不惑,而谢一舟还是如初见时的少年模样不曾变过。
这些年来,他也早已注意到谢一舟的时间并不会随着他所处的地方而变化,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他垂垂老矣、鸡皮鹤发,谢一舟始终是初见那个沉闷宫殿中带来唯一一抹亮色的少年。
十八年间,他也曾彻夜相思难眠,幻想过他们再次重逢是什么样的情形。在他及冠的时候,他曾想,若是谢一舟在这时候见到他,那便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年龄,他能够以潇洒恣意的姿态面对谢一舟。
在他初登基、大刀阔斧改革的时候,也曾忙里偷闲地想过,谢一舟若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的性子更加沉稳从容,不会再像一个毛头小子似的被他轻易左右自己的情绪。
到后面他御驾亲征、平定叛乱,策马立于沙场,被边疆的风霜所侵蚀时,也曾矛盾地想过,谢一舟若此时出现,是否会觉得此时的自己太过沧桑,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太子了?
可哪怕这么想,心中却仍是止不住的思念之情,盼望着那人能从风沙中缓步走来,张开怀抱与他紧紧相拥。
然而每次都只有失望。
到后来随着自己的年岁渐长,他与记忆中的谢一舟差距越来越大,一生英勇坚毅的梁武帝难得地产生了一点畏惧之情。
每日晨起梳洗时,他能看到自己鬓边星星点点的华发,也不可避免地发现眉眼间泛起不明显的细纹。
如今的他,又怎样面对谢一舟呢?
陆卿原本就比他低了半个头,此时双眸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带着一点无声的抗拒。
“好不容易重新见上面,为什么陛下还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谢一舟对情绪素来敏感,能够感觉到陆卿此时的低沉压抑。他有些受伤的凑过去,可怜兮兮地说:“是宫中的如花美眷太多,已经瞧不上我这蒲柳之姿了吗?”
若是以往的陆卿,怕是早就被他这句打趣说得面红无措地开始解释了。他还是垂着眸,抿了一下唇才道:“十八年。”
仅仅三个字,却包含着千言万语的未尽之词。
“辛苦你了,陛下。”谢一舟反手环住他的腰,带着安抚与疼惜地柔声说:“是我的错,让你这些年来独自经历磨难,我来迟了……”
谢一舟岂能不懂陆卿在想什么?他始终注视着陆卿出生入死、命悬一线。哪怕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历史,依旧忍不住为他提心吊胆。
最后看着他的太子殿下一步一步改写命运,亲眼目睹他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又不禁由衷地为之而欣喜着迷。
与此同时,那张对着朝臣总是冷静威严的面容在独自一人时,罕见松动的眉,孤寂的眼神,同样深深刻在他的心间。
他只能看着,却无法触碰。
那一刻他真的恨透了这个世界,同样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陪着陆卿就这么走下去,却毫无办法。
陆卿语气平直:“我老了很多。”
“怎么会?”谢一舟收回思绪,捧起陆卿的脸不让他难堪地躲避认真打量,如同注视着一件稀世珍宝,“陛下风华正茂一如往昔,何来‘老’字一说?”
说着,他又垂眸轻抚陆卿的眼角,“倒不如说如今这副模样,格外让我倾心。”
陆卿不再挣扎,终于怔怔抬眸,“为何?”
“这个嘛……”谢一舟笑了一下,“因为此时的陛下,对我的意义特殊吧。”
在发现陆卿就是梁武帝之后,他凭借大量的史书典籍无数次幻想那名雄心勃勃、眼光卓绝的陛下是何等英姿,可想象总归是想象,始终不如他亲眼见到的来得真实。
他看着陆卿清冷俊逸的脸,心想:原来当时那个陆卿身躯里的陛下,是这样的。
陆卿似乎并不明白,眉眼也没有因为他的言语而舒展,他说:“寡人已经…三十有六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在怨我为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吗?”谢一舟心底泛起刺痛,他垂眸看向他微微泛红的眼睛,“陛下,你恨我吗?”
陆卿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他说:“寡人忘记了。”
“那大概是恨过的吧。”谢一舟说:“十八年这么长……倘若我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陛下的眼中便只有这大梁的万里江山,便不用在那么多个漫漫长夜中越来越绝望地等待着一个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你错了。”陆卿抬眼,他说自己老了,可那双眼却一如少年时深邃动人。“有些东西,本身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十八年就是代价,所以现在你回来了。”
谢一舟眼睛有些发酸,“我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纵然互相心悦,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月而已。陛下如何能确定我不会辜负你?”他轻声问:“我让你等了这么多年,陛下为何没有另寻他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陆卿转开了目光,显然说这样表达情意的话,还是让他有些不习惯,但他还是微红着耳尖继续说了下去:“寡人信自己,也信你。”
“何德何能,能得到一国之君如此深情相待。”谢一舟心下动容,满腔的情意驱使着他低下头,在陆卿的眉心轻轻落下一个炙热的吻,“岂敢相负。”
陆卿正要再与他说什么,殿外的通报声却毫无征兆地响起:“陛下,张大人求见。”
“宣。”
谢一舟便也只好退开两步,等着那位‘张棠张大人’进殿。
他可没忘了陆卿对此人是有多么看重,这么多年来,除了柳亦汐,与他相交最多的便是张棠。谢一舟还记得陆卿在小说世界时曾经特别花心思整理、收集甚至专门做视频去传播张棠的文集。虽然知道这两人除了君臣关系之外,再多也不过是知己朋友,但能让陆卿这样用心,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在意。
不过片刻,一名眉眼清俊的男人缓步上前,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越发清逸出尘,那人朝陆卿附身一礼,抬首那一刻似乎察觉到什么,带着一点打趣地说:“看来陛下心情颇佳。”
陆卿还未开口,他又自顾自地一掀衣摆往椅子上随意落座:“虽然大襄特意派使者来与咱们合作的确是一件大喜事,柳将军这边战事告捷同样让人振奋。但臣认为,应当不是因为这些吧?”
他双眼始终带笑,里面蕴着一点戏谑,却并不让人生厌,反倒让人不自觉地生出好感,“陛下是不是该告诉臣,到底发生了什么喜事?”
陆卿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脸上总是少有情绪的他难得浅浅勾了一下嘴角,“既然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谢一舟不知道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谜,一头雾水地站在一旁看他们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眼中露出一点不解。
虽然这十八年来他一直旁观陆卿是如何走到今天,但将十八年的过往以极其短暂的方式展现在他的眼前,那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因此他并不是很清楚陆卿和张棠到底说的是什么。
陆卿侧头刚好看到他这副模样,又是轻轻弯了一下眸,像是冰雪消融一般,“你能不能现身?”
自从上次陆卿被郭子苓下药,谢一舟莫名现出身形带走陆卿之后,是隐是现已经可以由他自己控制,但他有些迟疑,“陛下?”
“文枝知道你。”陆卿以为他在顾虑,便又强调了一遍,“他是自己人。”
听他说得那么亲昵,谢一舟难得有了一点脾气。他忽地想起来野史记载陆卿终身未娶,暗示他断袖之癖,而这另一位主角……便是张棠。
张棠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虽然名次不在状元榜眼探花之列,却也是陆卿钦点。入仕之后又极受陆卿器重,哪怕下朝也时常两人待在御书房商量国家大事。陆卿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两名文臣武将,武将自然是柳亦汐,而那名文臣,便是张文枝。
想到这里,谢一舟阴阳怪气地靠着桌案,“陛下与这位张大人,倒是十分熟稔。”
张棠原本端起茶盏掀开了杯盖正要饮,听到那边动静似乎猜到了什么,抬眼笑道:“看来是陛下这位故人不肯赏脸,让张某一见了呀。”
陆卿于感情方面向来不太敏感,哪知道谢一舟是在吃醋闹别扭呢,他认真解释:“寡人与文枝多年君臣,亦臣亦友,自然……”
“陛下,陛下,您可别再继续说了。”张棠一口茶没喝完,赶紧打断。他顺着陆卿的目光朝着谢一舟的方向看去,正色道:“谢先生放心,张某早已心有所属,与陛下仅是单纯的君臣关系,您不用担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况张棠还是科举出身的一品大臣,对他如此客气,谢一舟再不给他这个面子就有些失礼了。
“张大人客气了。”谢一舟显了身形,隔着这一段距离朝张棠一礼,“在下谢一舟,这些年卿卿多亏您的辅佐,我才能见到如今的陛下。一舟在这里向您道声谢。”
“年轻人啊……”张棠哪能听不出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摇着头笑了,他朝着陆卿道:“陛下,你来说,臣是不是对您没有半分心思?”
陆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才明白谢一舟刚刚在别扭什么,他道:“文枝确实有心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