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意走出接机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显眼的红发和旁边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滨海市冬日的潮湿寒风吹过来,却奇异地让他紧绷了一路的心弦放松下来。
陈矅老远就伸手打招呼,秦朗则是走上前来,一言不发接过了他的背包。
秦朗见秦书意很是疲惫的样子,关心道:“哥哥,不顺利吗?”
秦书意揉揉他的头发:“很顺利。”
他手指触碰到小石头柔软的发丝,感受到他切实的存在,心中那份阴霾躲到心底的角落去了。
秦朗抱着秦书意的书包,看上去很乖巧地点点头。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隔开了陈曜想要搭上秦书意肩膀的手。
陈矅不甚在意,笑容灿烂地说:“等下想吃什么?我请客~”
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广播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重逢的欢笑与离别的叮嘱交织在一起,形成最平凡而珍贵的人间烟火。
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入人群,也走进了平静的生活之中。
秦书意会回去迁户口,是因为之前已经看好了一套房产要买,中介说他这种情况需要自己是户主才行。
现在户口成功迁出,买房的事便顺理成章。于是回到滨海市的第二天,秦书意就联系了中介,中介那边就等他这边的手续,因此整个过程很快,秦书意赶在放假前顺利交了钱买了房。
秦书意买的是一套简装的房子,房东把家具都搬空了,现在房间里空荡荡的,沙发、床等基础家具都要现买。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光洁的地板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虽然冷清,却充满了新生活的无限可能。秦书意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的味道,并不好闻,但却让他觉得踏实——这是他和小石头真正的家了。
他叫上陈曜和小石头,花了一天的时间逛家居市场,把急用的沙发、床、冰箱和电视买了,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打扫卫生,第三天才把衣服床单等行李搬过去。空旷的房间渐渐被填充,虽然还很简单,但总算有了生活的气息。
陈曜放假后自己呆在工作室也是无聊,所以全程陪同。
还有两天就是大年夜了,陈矅却没有和父母联系的迹象。秦书意在新铺好的床上整理着被角,忍不住问正在帮他套枕套的陈矅:“你……你要回家过年吗?”
陈曜把装好枕套的枕头扔在床头,以一个十分懒散的姿势斜躺上去,眉头微蹙:“不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天花板上,眼神有些放空。
陈曜和家人闹翻已经半年多了,这期间陈曜从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工作室里。
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春节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任谁都会想回家过年的,哪怕平时和家人的关系多么一般。
秦书意没有劝陈曜回去过年,他觉得这种事不合适他插嘴,所以他只是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陈曜看向他:“要是我被他们赶出来,就来你家骚扰你。”
“我倒是不介意。”秦书意笑了笑,继续整理被子。
陈曜拍拍旁边的空位:“小意,你陪我躺会儿呗。”
秦书意还没说话,本该在次卧收拾自己衣服的小石头忽然出现在门口:“哥哥,过来帮我一下。”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陈曜拍床的手和秦书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秦书意没想到小石头会忽然过来,被吓一跳。他怀疑小石头是不是一直在留意着这边的动静,不然这时机怎么那么刚好?
“哦、哦,好。”
秦书意跟着小石头走了,陈曜撇撇嘴,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叹了口气,继续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放空。
来到小石头的房间,秦书意问:“需要我帮你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小石头的房间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石头关了门,才压低声音说:“哥哥,你不要和他躺一起。”
秦书意心道果然,小石头肯定听到他们的对话了。他有点哭笑不得,又觉得小家伙这护食般的行为有点可爱。
他小声说:“你不要那么敏感,又不是躺一起就是在谈恋爱。我和你不也一直躺一起睡觉吗,你干嘛那么防着陈曜。”
小石头脸色有点古怪,小声说:“他不是说了喜欢男的吗。你是男的,长得还很好看,他对你特别好,还经常黏着你。”
小石头之前也说过“陈矅喜欢你”这样的话,秦书意完全没放在心上过,所以这一次他也没上心。
不过他不想和秦朗理论这些幼稚的话题,躺不躺的他都无所谓,所以就附和小石头:“好吧,我不和他躺一起。”
“也不要和他勾肩搭背、举止亲密!”小石头立刻追加条件。
“……行,我会注意的。”
小石头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态度缓和了,强调道:“哥哥可不许忘了。”
“是是是。所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不做的话我回去我那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小石头:“我帮你。”
两人一起来到秦书意的房间,陈曜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他看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人,说:“我今天回家去看看,再决定回不回家过年。”
“小意,”陈曜的语气有点飘忽,“你陪我去吧,不用进去,就在我家门口等我就行。”他看向秦书意,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请求。
“我也去。”小石头抢先一步道。
“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陈曜挑眉看了看小石头,揶揄之。
小石头面不改色:“当然,毕竟你是哥哥最好的朋友。”
陈曜闭上眼,懒得和这小绿茶掰扯,他打算养精蓄锐一会儿,好积蓄能量去面对预期的冲突:“小意,我眯一会儿,你们弄好了叫我嗷~”
下午五点左右,陈曜的车缓缓停在了某个别墅区的小区外停车场。
斜阳下,高档别墅区显得格外静谧,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感。
陈曜刷脸进了小区,秦书意和小石头在小区对面的公园等他。冬日的公园树木凋零,只有常青树还带着些绿意,他们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裹紧了衣服,看着小区门口的方向等陈曜出来。
不到一个小时,陈曜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小区门口,他茫然四顾,像是在寻找秦书意和小石头的身影,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秦书意立刻朝他挥手:“我们在这儿!”
陈曜便转过脸来看向秦书意。
那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把陈曜的红发衬得像血那么红。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陈曜眉头蹙在一起,一幅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没看红绿灯,只是望着秦书意,直直穿过斑马线,一股脑儿地朝着秦书意的方向冲过去。搭在他脖颈的灰色围巾散开,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在寒风中狂甩。
秦书意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迎上去,眼睛往道路左右瞟,生怕忽然出现一辆疾驰的轿车。
“小心车!”他忍不住喊出声。
好在年底大部分人都回老家过年了,滨海市人流车流都不算大,陈曜好歹是安全过了马路。
秦书意刚准备骂陈曜两句,让他知道过马路是需要先左看再右看的,就被陈曜抱了个满怀。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陈曜的哭声紧随而至,那哭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只等着在抱住他的这一刻释放所有的委屈。
陈曜和父母的见面显然并不愉快,秦书意本来高涨的数落欲望刹那间哑火了,他抬起手,安慰地拍了拍陈曜的背,任由陈曜抱着他发泄情绪。
陈曜的哭声从隐忍到嚎啕大哭,再到慢慢停止,这期间秦书意一直很有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安抚。公园里偶尔有散步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秦书意也顾不上了。
小石头握拳在旁边怒视,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哥哥不会允许他上去拉开陈曜,所以只能无奈地抿唇站在旁边看着。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掠过。
陈曜哭累了,自己放开了秦书意:“我们、回去吧。”
秦书意掏出羽绒服里的纸巾——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带的——抽了两张递给陈曜:“你再缓一会儿吧,你这状态怎么开车啊……”
陈曜接过餐巾纸,擤了下鼻涕,又把泪擦了,睁着哭肿的眼睛说:“没事,走吧。我不想在这儿。”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小区大门的方向,好像那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秦书意:“好。过马路跟好我。”他主动牵住了陈曜冰冷的手腕,像是怕他再失魂落魄地横穿马路。
“嗯。”陈曜像个听话的木偶,任由秦书意牵着。
三人沉默地回到了秦书意的新家,陈曜径直去了秦书意的卧室,反锁了门。
秦书意看了眼手机,六点四十。
他叹了口气,对小石头说:“小石头,你给哥哥打下手吧,这样快一点。”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陈曜吃点热乎的东西。
“好。”小石头默默地走向厨房。
兄弟俩半个小时弄好了饭,秦书意走到主卧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陈曜,出来吃饭吧。”
门锁“咔哒”一声,陈曜开了门,除了眼睛更肿了一点,看上去状态已经好多了。
“我没事,”陈曜顶着秦书意关切的目光,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动说,“吃饭吧。”
一顿饭吃下来,说话最多的竟然是陈曜。他努力找着话题,点评着饭菜,试图活跃气氛,但那刻意活泼的声线,让秦书意和小石头都听得心里发酸。
秦书意知道他是故作坚强,所以很配合地接他的话题,试图让他开心一些。小石头也安静地吃着饭,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陈曜针锋相对,偶尔还会附和两句。
小石头自觉地去洗了碗,秦书意陪着陈曜坐在沙发上看历届春晚小品合集,电视屏幕闪烁着热闹的光影,欢快的笑声和掌声充斥着客厅。
秦书意却没什么心思看,他时不时瞥一眼陈曜,密切关注他的动态。陈曜抱着一个靠枕,蜷缩在沙发一角,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屏幕,显然也没看进去。
“小意,”陈曜往秦书意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寻求支撑的脆弱,“我爸妈怀二胎了。”
“咳咳咳——!”秦书意正喝饮料,被这爆炸性的消息惊得呛到了。
陈曜的母亲少说也四十岁了,这时候忽然怀二胎,原因不言而喻。秦书意眼泪都咳出来了,但他还是分了点精力去观察陈曜的表情。
陈曜没什么表情,还是看着电视,但他的眼神明显没有聚焦,声音轻飘飘的:“你说他们是不是觉得大号练废了,所以开个小号啊?”
秦书意脑内滚过了好几段安慰的话,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沉默地听着,当一个安静的树洞。
“我小的时候,他们特别特别爱我。”陈曜自顾自说着,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妈妈常和我说,只要我健健康康的,他们就满足了。14岁那年,我发现自己的性向,第一时间就和我妈说了,她当时没说什么,我还以为是他们接受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觉得我14岁那年出柜是因为青春叛逆期,长大了我的性向就会变正常。所以即使我交了男朋友,带回家去,他们也从没反对过。直到去年暑假,他们安排我和林雅沐相亲,我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和男人在一起没什么,只要也能和女人在一起,只要能生孩子就行。”陈曜惨笑一声,“林雅沐对我的情况丝毫不知情,他的父母也对我的情况丝毫不知情,我父母不在乎他们的想法,他们只要我能配合他们完成这次相亲,证明我‘正常’了就行。”
秦书意哑然,他安静地听着,心里也在思考。假如只从陈曜本人和他父母的现实利益出发,陈曜的最优解的确是表现得“正常”,拥有自己的后代,延续家族的荣耀。
但陈曜否定了这个被许多人采取的“最优解”,他考虑了林雅沐的感受,考虑了对方父母的感受,考虑了可能会有的后代感受,并没有放任自己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这实际上是非常难做到的,就像一个既得利益者要去反抗让他得利的规则,一个资本家的后代要去反对资本家,是违反了人类自私的本性的。
可也正因为陈曜对抗了自己的本性,才使得他的品格如此耀眼夺目。
秦书意对陈曜的看法再次发生质变,甚至是有些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