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意在产业园周围重新租了房子，30平的单身公寓，家具齐全，还带空调。押一付三，每个月1800。空间不大，但窗明几净，墙壁是新刷的白色，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显得格外亮堂。

工作按部就班地做着，但拍摄任务也不是每天都有。秦书意闲不住，通过同事加了几个接活的群，试图再开辟一些客户。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陈曜知情的基础上，他没忘了自己真正的老板和贵人是陈曜这件事。秦书意每天都进群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能接，像只勤劳的工蜂，努力拓展着采蜜的路径。

陈曜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甚至有点太好说话了——说只要不影响公司拍摄就行，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介绍，秦书意拒绝了，倒不是他清高或者怎么样，单纯就是不想再欠陈曜人情了。

晚上没活的时候，秦书意会去路边摆摊，卖一些手链之类的小饰品，生意还不错，城管来的时候也方便撤退。

陈曜笑话他什么钱都赚，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又是一个月过去，这期间秦书意接触到了一些其他的服装公司，陈曜这边没有工作的时候，秦书意就接点私活做。陈曜对此全当不知道，这种心照不宣的支持，让秦书意心里很感激。

小石头早就到上小学的年纪了，可他的户口还没解决。秦书意咨询了律师，他这种情况程序比较复杂，首先要排查他之前是否上过户口，其次需要证明他的生活轨迹是在国内，排除是偷渡人员的可能，最后还要验证是否是被拐卖人员，每一步都不简单。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接收户口。秦书意的户口是跟着他姑妈的，虽然他已经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但户口还没单独迁出来。

这个问题直到年前都没能解决，只能搁置到年后。两人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很是寒酸，新租的房子里电视都是坏的，连春节联欢晚会也看不了。但是比起一个人过年，依然多了许多温馨。

秦书意在新年许下愿望，希望小石头明年三月可以顺利入学。

年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小石头读书的事，秦书意带着小石头去了好几家附近的学校，他们都需要学生有本地户口。秦书意没有气馁，扩大范围找，终于在离家六七公里之外的城边找到了一所学校，这所小学接收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读书，且不限制户口，只是是所私立学校，学费比较高。秦书意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学费是个不小的负担，但至少小石头读书有了去处。

三月，小石头正式开始进学校读小学一年级。学校离家远，小石头每天乘坐公交车上下学，上学路上需要花费四十分钟左右。

秦书意心疼小石头，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现在只能顾一头，显然这时候多挣点钱更加重要。他只能把这份心疼化作更拼命工作的动力。

小石头上学以后，秦书意不用中午回去给他做饭，可以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了。由于他身体发育，长高了不少，容貌也渐渐脱去稚气，开始有了些成年男人的感觉，最近有不少成年男装找上他。镜子里的少年轮廓日渐分明，眼神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静。

秦书意对于送上门来的工作机会是不会拒绝的。在身体健康允许的情况下，能接的都接了。这样一来，夜市摆摊这个营生他就放弃了，毕竟他精力有限，服装模特来钱快，他也乐得如此。在不同的摄影棚和品牌方之间辗转，成了秦书意生活的常态。

接的活多了，难免就会出现意外情况。这天由于样衣出了点问题，拍摄时间被耽误，秦书意结束工作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时间晚就算了，天公也不作美，今晚竟然是个暴雨夜。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发出巨大的哗啦声，狂风卷着雨帘，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除了秦书意外，其他人要不就是自己有车，要不就是有伴侣亲人来接，很快整栋建筑楼门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巨大的玻璃门外，是冰冷雨幕，门内，是空旷寂静的走廊。他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像被遗弃在孤岛的海难幸存者。

他看着眼前冰冷的雨幕，听着耳边哗啦啦的雨水声，静静感受着这种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般的孤独。那喧嚣的雨声非但没有驱散寂静，反而将内心的空洞放大到了极致。

潮湿的空气灌满他的鼻腔，唤醒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他和小石头刚认识第二天的那场暴雨，因为那场暴雨，他把小石头带回了握手楼，发生了后面的故事。

想到小石头，他原本潮湿酸涩的内心燃起了一簇小火苗。这个小火苗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块空间，让他在这个暴雨如注的深夜感到了一丝温暖。

小石头现在应该在家里安稳的睡觉吧。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秦书意心里泛起一丝安慰。

“哥哥。”

小石头的声音从秦书意背后传来，他微微瞪大了眼，心颤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雨声太大，那声音显得又轻又小，像错觉。

“哥哥，我等你好久了。”说话声近了一些，而且这句话里带了一点委屈，秦书意转过头，果然看到小石头手拿雨伞，正微微皱着眉朝自己走过来，眼神带着点懊恼。小石头站在惨白的光线下，手里攥着那把伞骨变形的旧伞，雨伞的顶端正往地面上滴着水，小石头裤子的下半部分还有整双鞋都已经湿透了，他走过来的地面上有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秦书意光看这个场景就能想象到小石头是怎么一个人撑着伞行走在暴雨中的。

他心中的火苗又旺了一些，连他心口的潮湿都蒸腾得一干二净。

他觉得自己声音都有点紧：“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太客气，有点质问的意思，小石头专门来接自己，可不能让他伤心。于是他立刻放柔了声线：“怎么不在家里睡觉呢？”

这句的语气变成了他惯常的温柔和宠溺，小石头抬头看着他，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在日历本上看到哥哥做的标记了，上面有写你今天工作的摄影棚在几栋几号。你出门的时候没带伞，我看到下暴雨，怕你淋雨就出来接你了。我刚刚去上卫生间了，没能第一时间接到你……”

秦书意心里很吃惊，小石头之前并不知道他有在日历本上记录工作日程的习惯，他也不会和小石头说这些。小石头发现日历本的过程很可能是这样的：小石头听到外面下雨了，想要来接他，但是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地址，就在家里到处寻找，最终在床头柜抽屉里发现了他手写的日历本。

这个推测让他心头巨震，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样可怕的雨夜，为了找他，独自完成了这一切！

这不仅需要小石头有较好的记忆力，还要他有深夜独自出门的勇气。秦书意曾经也是三好学生，但他九岁时可做不到这样的事。

小石头真的很优秀。

此刻这个优秀小孩正因为没能第一时间接到他而一脸懊恼。

秦书意蹲下来，和秦朗平视，摸了摸他尚且干燥的头发：“谢谢小石头。”

“不过——”秦书意话锋一转，又问，“这都凌晨两点多了，你应该在家睡觉才对。”

小石头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闪躲：“……我一个人睡不着。”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裤边，声音细若蚊呐。

秦书意在心中偷笑，小石头有时候看上去太懂事，常常会让人忘了他还是一个小孩的事实。

暴雨夜一个人在家，小石头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害怕的。想象着小小的他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间，听着窗外恐怖的雨声，秦书意的心又软又涩。

秦书意安慰他：“那我们快一起回家吧，那么晚不睡你明天上课可怎么办？”

小石头：“嗯。”

秦书意拿过小石头怀里的雨伞，这把雨伞跟随着他们从握手楼搬到城中村，又搬到产业园，是家里唯一一把伞。

这半年多以来小石头的个头和体重增长了不少，秦书意抱着他比半年前吃力多了，背的话倒还好。他蹲下身，示意小石头上来。

小石头对这个提议没有异议，他趴在秦书意肩头，尽职尽责地双手撑着伞，遮挡着两人进入雨幕中。

雨伞下形成了一方干燥温暖的空间，秦书意感受着后背传来的温热，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冰冷的雨水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但伞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风雨，只有小石头均匀的呼吸喷洒在颈后，带来真实的暖意。那湿透的衣物贴在背上，传递的不仅是重量，更是沉甸甸的依靠。

片刻之前的那种极致的孤独，就像他晦暗不明的过去一样，永远留在了他的身后，消失在这无边的雨夜里。

他现在已经有了小石头，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家人的意义就是这样了吧，下雨天有人给你送一把伞，即使自己的鞋子湿透了也愿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人觉得幸福的事呢？

秦书意沉浸在这幸福的感受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人周围只剩下雨声。身后的小石头一动不动，大概是睡着了。秦书意担心他这样睡着会感冒，便轻声唤他：“小石头，你睡着了吗？”

小石头的声音不大，但却穿透了雨声，清晰的传达到了秦书意的耳朵里：“我不会睡的，哥哥安心往前走吧。”

秦书意心中很感动，但也有隐忧：“以后哥哥可能还会因为一些原因没办法回家，你总不能每次都等我呀，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就自己先睡千万不要来找我，那么晚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一想到小石头独自在深夜的暴雨中穿行，他就后怕不已。

秦朗安静了一会儿，才别扭道：“我要闻着哥哥的味道才睡得着。”他把脸埋在秦书意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依恋。

秦书意哑然，仔细想想，小石头自从跟着自己生活以来，因为条件有限，他们一直同床而眠。在秦书意还小的时候，他喜欢挨着妈妈睡，因为妈妈身上有令他安心的味道。小石头这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和妈妈一样值得信赖的长辈。

他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喜欢闻妈妈的味道，却不记得妈妈的味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他来了点好奇心：“我是什么味道的？”

“说不清……”秦朗凑近了一些，在秦书意颈间嗅了嗅，似乎是在仔细辨认，“现在大概是柠檬味儿。”

秦书意脖子从小就敏感，自己摸到都会止不住痒痒，这下更是酥麻得他难以忍受，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强忍的笑意和紧绷。克制道：“小石头，别离我太近了，我脖子上有痒痒肉，怕痒，我怕一会儿给没力气搂住你，会把你摔了。”

“嗯。”小石头听话地往后撤了一些。

秦书意松了口气，继续思考起秦朗的回答。

柠檬味儿……其实是沐浴露的味道吧。家里的沐浴露是他打折的时候买的，柠檬味儿浓郁到秦书意怀疑里面是不是添加了过量香精。

又安静了一会儿，秦朗犹豫着说：“哥哥，以后……可不可以早点回家。”那语气里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仿佛只要秦书意拒绝他这一次，他以后都会绝口不提一样。

秦书意停下脚步，等红绿灯。过了马路就是他们租住的小区，昏黄的路灯照亮了湿漉漉的斑马线，反射出一些不规则的亮光。

“哥哥不会每天这样的。”秦书意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和，“但像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哥哥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说，我尽量。”

小石头心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知道这已经是哥哥所能为他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下巴轻轻蹭在秦书意的肩膀上。

他忽然对自己生气，假如他能细心点看看天气预报，或者第一时间知道哥哥在哪，而不是满屋子找哥哥行踪的蛛丝马迹，那么他就能第一时间接到哥哥。

灯变绿了，秦书意往前走，两人没再说话。

即使有雨伞的遮挡，但今天的雨实在是大，两人回到家时除了上半身基本都湿了。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时间太晚了，为了节省时间，秦书意把两人脱光了，一起洗，热水很快冲刷掉身上的冰冷和疲惫。穿好睡衣，吹完头发躺床上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四点。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淅淅沥沥的声音依旧清晰。

秦书意摸摸怀里小孩的头，困倦道：“睡吧。”

怀里的小身体带着沐浴后的暖香，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秦书意拥着这小小的、温热的存在，身体的疲惫达到顶点，但心里却被一种踏实的温暖填满。

他知道，无论外面的风雨多大，总有一盏灯，一个人，在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