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
毛毛雨沾在元心的头发上,王爷像站在密织的白丝线中,蓬头垢面,让人想起早起看见的,草与草垛布满,被蛛网勾住的露珠。
这人待在这多久了?
这段时日,又养白几分,加之毫无血色,温润的少年脸上从未有过的冷艳。
宝莱发现时活见鬼,以为自己岁数到了,见了白无常,在确定没有黑无常时才仔细瞅,瞅地两眼汪汪。
“深秋了?”
“可不是嘛,西来的风雨一打,还是绿色的树叶,就连着枝杈,挂落下来。”
都说落叶都知道要黄的事,但青叶的掉落更让人冷惜,元心想抬头有点难。
是块木头,只配看木头。
廊上,拂尘甩在手肘窝,宝莱两手抺泪:
“王爷昏迷了两个多月,眼看着太医院的汤药法子没起色,筠竹琴师的香也不见效果,吴明那小子昼出夜伏还带不回什么药来,真是日日煎熬啊,老奴每天虔诚供奉,念着菩萨保佑,先帝保佑,阎王爷千万千万笔下留人……”
元心一脸呆滞,若是两年,倒省心了。
要说时间花掉,用在何处,脑子闷响,他垂眼,这个世界欠我两年。
抬眼,又会奖励他两年后的一切,会吧。
雨渗进衣服,骨子里生出寒意,元心感激一笑,木头人有了冷暖的触觉,高兴地开口,上下牙不由得打颤:
“这期间,没出什么乱子吧?”
“嗯,皇上都搞定了。”
“好能干。”
“王爷?”
见元心眼睛闭上,眉头紧锁,似头疾发作,宝莱慌了脚步下楼台去细雨里扶人,中途,元心也往回赶,可行一步便撑不住,空中抓住宝莱的拂尘。
好容易逮着个物件却没力往下落,元心莞尔含笑,宽慰担心他却接不住他的宝莱,“没事。”
宝莱良心遭雷打了一样,这,这可是,他他,呆了不下一秒,王爷都要跪在奴才他宝莱面前了。
宝莱张口,老寒腿弯下去,硬似要听见骨头的脆响时,不重了,手臂上承的力消失了。
前面,王爷被黑影人从后面抱住。
宝莱保住了腿,和命,慌张地左右审视,惊出来的汗比元心盛的雨还多。
是吴明及时出现。
他如平常,寻民间郎中一无所获,回宫见他醒了,便是最大的收获,面瘫脸如冰见暖阳,流露出一抺神采。
终日穿在身上的死沉黑服,随着起跃的行步,也有份雀跃。
元心重获一双直立的双腿,加之吴明的垫靠,他不辛苦地抬头,看见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如愿见了天,说不出的“高兴”,恰成雨落下,眼睛受刺激闭合。
他颔首,咽了口气,感觉有点口渴,在吴明怀里翻面。
白开水,这人衣服上甚至没有皂角的清香,元心紧张地咽口水,再睁眼时,对吴明笑着说起:“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吴明收紧环抱的双臂,带人与自己贴近,眼眶含泪,第一次攥紧了元心,往事如鲠在喉:
我来赴约了,你没能认出我,是吗?
再见好难。
被人紧紧地抱住,元心鼻子异常酸,匍在吴明肩上失语干号。
这样被抱着,有安慰到,可事情不能想,一想就控制不住,这时吴明还附赠拍背。
元心吓出一个嗝,立马坚强,可破防也快,自己当不了一点大人。
特别是在他面前。
王爷时不时发出来的,发自肺腑的难受,一声长过一声,以为人平复时,又听见一声。
宝莱转过去偷偷抺眼泪,老了,要是先帝在这,不被他笑话掉。
“哎。”
宝莱收泪,这可是吃人的皇宫,烧乳鸽,碎熘鸡,八宝鸭……
宝莱又被馋哭,终于可以戒斋,他往门外走,琢磨办场欢宴,宴上有牛猪鸡鸭鹅……
吴明拍他的背,总不能任他在这,欲抱元心回去,元心坚持自己走,回绝时情绪闹得很大。
元心知道会走得多难堪。——百尺的距离行蜗牛的速度。
起码不能淋雨,吴明由他走不了一步,违命将人抱至廊上,到放下时,元心突然收抱他的腰:
“你说的不用勉强。”
后背的手抓挠他的衣裳,吴明看着他,他在看地面,而地面离他半尺不到。
在纠结什么?
吴明快速起身,他感受到他也收回了元心的目光。
没有去房间,径直将人带至厨房,嗞啦——,勾过来的凳子与地面摩擦,拖曳至墙面。
吴明放人坐下后,架好柴燃火离开。
元心背靠墙,守着燎火炙烤炉壁,那上升的蒸气会通过管道加热另一间房的浴池。
再进门时,见吴明抱来干衣服,元心说:
“不用。”
这是他醒后第二次拒绝吴明,吴明片刻迟疑,仍解他衣襟。
“待会不是要洗澡吗。”元心没闹,反问他。
扯出衣袖,翻出贴肤的内面,示意:“没湿,不会有事的。”
“再说,”又用手扫了一遍外衣,“就干了。”
“我知道,少说话。”吴明一本正经,他的关爱直接地,存在细节里。
元心接过吴明盛过来的水杯,不说话。
“喝呀。”
元心盯着水面冒出的热气,嘴唇沾水,不烫不凉,大口喝掉。
篱院是皇宫禁院,在这需要自食其力,丫环太监没令不得进入。
先帝除了在夹道口安排侍卫站岗外。
暗里,各区域都潜着影卫。
这些人无需露面,就是最大的保障。
先帝,还是太子时,一有机会全身而退,便溜到臣子学堂看顾怀。
一回,爬墙的俩小孩碰头,元清呼喝:
“你小子跟谁来的?”
“一云法师。”
“你来见谁?”
“我朋友。”
“哪一个?”
“最漂亮那个。”
……
浴池,水没过吴明的腰,手抓着元心的头发,一梳梳到发尾。
水里放了张宽长的方凳,元心坐在上面,水泱过脖子,心情因为热传递变暖。
“我得的是绝症吗?会像皇兄一样突然死掉吗?”
水声汩汩,吴明帮他弄好头发后又走,元心抢先开口。
“若是有期限。”
“能再活两年吗,不,能活到一年半之后吗?”
吴明停留在出浴池的台阶上,看着他压低了头。
池水到小腿,出水后湿掉的腰部以下,垂至水面的衣料,和风凉飕飕。
“这些无可奉告的话。”
“你能,你就待在这,好吗?”
……
“王爷能活到百岁。”
“那你,要陪我到百岁。”
……
因元心身体原因,人醒了的消息要暂时压着。
清心宫重建得差不多了,皇上闲下来召集人才集思广益,绿植倒是不必,太素了。
要像玉宫一样华丽才好,才配他。
第二天,言雨生来,心情意外地没有起伏。
麻木了他的痛,见他对别人笑也没了感觉。
元心在宫道上试皇上带来的轮椅,一个太监在后面推着跑,轻微的速度感,取悦到他。
“再快点!摔个狗啃泥才刺激。”
一说,不知太监哪来的胆子,鬼迷心窍奋力起跑,带人离开众人的视线,进入下坡道。
“哇——”
太监得意,用力推,没留神,脚下踩中水洼,浑水迸进眼睛里,趔趄栽倒到地。
脱手后轮椅在泥地打滑,轮子转弯漂移,惊险又刺激。
车被强行制停,元心欢笑有余:
“谢谢。”
他以为是吴明,可这人不动声色,比吴明的“训斥”更有威震力,见是蓝色的衣服料子,元心扳过身,笑脸收敛了一点,眼里没有欢愉。
言雨生与他相视,不闻不问。
他可以对别人笑,我不在意了,却是不对我笑让我仓皇。
言雨生离开。
雨下过的地面,带来生机,那是凹陷一片黄泥渍溅的一块地。
走没影,又失去一个朋友,元心回神:
“抱歉抱歉,我这张嘴开了光,连累你摔跤。宝莱,替我好好补偿他。”
推轮椅的太监自跌倒就不曾爬起来,甚至皇上来到后,害怕的发抖,听到“判词”惊容失色,头磕在泥洼: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元心怔住,啪啪的水渍四溅,仿佛一身脏,磕在泥里的是自己。
两人上前将人拉起来,宝莱亲自替他擦掉眼睛处的泥渍:“王爷都发话了,要什么赏只管说。”
沾了泥的帕子掖进此人胸敞,“干爹,从此您是我亲爹爹,儿子给父亲拜头。”
宝莱抽出干净的帕子擦净自己的手。
元心此后禁院不会任何人。
园中,生活两人。
吃饭时:
“你坐在这好吗?”
睡觉时:
“你陪我睡好吗?”
复健时:
“你好狠的心。”
结束时:
“你真好。”
睡不着时: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吴明继续讲石头变成鹅卵石,风变成鱼泡泡,声音渐小,消声了,以为人睡了,久久,冷不丁冒出一句:
“因为卖身契。”
元心问宝莱拿到了影卫吴明的生死契,却发现他在十一岁,雇主就是顾心。
他十一岁,我六岁。
“你在看什么还不上床?”
元心把契单放好,躺在床上去,却盯着桌台。吴明去看,他识字少,也认得自己的卖命符。
回头元心在看着他,他说:“窗外发生任何动静,我也只会守住你在的一方。”
独独吴明这张皇纸是不加盖印章的。
因为圣上承诺他可以随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