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一怒,流血漂橹,不是说着玩玩的。
哪怕这是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头儿,可是多年浸染在这九五至尊的位置,只要他稍稍有怒意,那一瞬间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众人心肝胆颤。
广安帝神色喜怒不明,只是一双因为病气浑浊的眼睛,牢牢盯着南灼儿,就像沉睡的猛虎一爪掐住你的命脉,他沉声问道:“怎么,你不想跪朕?”
其实,按照南灼儿的身份,他需要下跪的次数也不多,不得不跪的场所,也不是非要为难他,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下跪。
众人皆以为南灼儿这次是真的摸到老虎屁股了。
广安帝因为久病缠身,有的时候就连严弃尘也难以笃定对方的心思,将死之人难免思路和别人会有些不同,督公大人敛眉垂目,袖袍下的指腹,在无人注意之时,却在快速的摩擦着。
寝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可偏生,就当事人却浑然不觉,更没有感到什么压迫感,撒谎都不会。
南灼儿直言道:“不想,应当没人喜欢下跪吧?”
南灼儿理直气壮的说着,“地面那么硬,动不动就下跪,膝盖会痛!”
浑浊犀利的眸子,死死盯着南灼儿。
半晌,死寂的寝殿内突然响起一道笑声,因为中气不足,像是破风箱在鼓动着,“荷荷荷......”
广安帝大笑,配上一头乌糟糟的白发,众人都以为他莫不是疯魔了。
末了,笑够了,广安帝低咳几声,意味深长道:“朕以往做皇子的时候,也不喜欢动不动就下跪,可是这天下,说到底,只有一个人不用跪,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一旁跪地的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心头一惊,父皇这句话究竟是……
南灼儿没明白。
他就问自己能不能别下跪,这老头不回答他的问题,突然给他说这个干吗?
和他有关系吗?
广安帝生平第一次有了些颓然的心情,只因为他这个儿子好像脑回路和他搭不上线,只挥了挥手,低咳道:“罢了,到底是朕亏欠了你,想来你在山野里也自由自在惯了,不愿跪就不跪吧。”
南灼儿眉头一扬,这句话他听懂了,立刻笑道:“多谢啦!”
广安帝精神不济,又问了南灼儿在寒山寺生活的近况,平常在佛寺都做些什么,有没有参悟一些佛经佛法之类的,争取和第一次见面的儿子有个共同话题。
然后南灼儿直接来了一句‘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是会枕着佛经睡觉,格外好入眠’,彻底将话题终结。
“......”
日头渐渐下去,最后以广安帝要喝药为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
这深宫中是没有秘密的。
五皇子刚一入宫,就得到了广安帝的恩宠,还亲口许诺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五皇子‘见朕不跪’,前朝后宫哗然,这可是连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没有的恩宠啊。
莫不是陛下久病,真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了,还是他被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针锋相对惹恼,打算就这么将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传给五皇子殿下?
细思极恐。
夏日的天本来就黑的晚,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天空多了几块儿鱼鳞斑状的缥缈云层,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看样子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南灼儿刚走出光明殿,呼吸到了外间清新、凉爽的空气,才发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幽怨的看着身后的督公大人,无声说了句,“冰酥烙呢?”
以往第一时间会安抚他的督公大人,不知为何,这次反而回避了他的视线,反而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南灼儿心下怪异,刚想上前询问,就看到大皇子和三皇子联袂而出,朝着他走来。
三皇子南文丞言笑晏晏的朝他走来,时不时扇着他的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五弟初来乍到,就得到父皇的看中,为兄真是为你高兴啊。”
南灼儿看着对方如沐春风的笑脸,老实说他没觉得对方有多高兴,但是对方都主动和他说话了,还是打个招呼吧。
“三王爷。”
南文丞眉头一跳,按理说南灼儿该叫他‘三哥’才是,可是想起对方连广安帝都能称呼‘老头子’,这个叫法也就不令人称奇了。
“哈哈哈......五弟真性情!”
南文丞就像一个包容自家不懂事孩子的兄长,笑道:“也是,论谁突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会不知所措,你且安心在皇宫里住着,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三哥,为兄为你解决!”
后一步走出来的大皇子南武璟,看着南文丞这个狐狸又在装模作样,眉头蹙了蹙,冷哼一声。
从他们身旁走过,还警告了南灼儿一句,“你既然已经回宫,就要尽早适应宫里的规则,不要仗着父皇对你的宽容为所欲为才是!”
大皇子南武璟,冷酷严谨,最是看不上那些嬉嬉笑笑,不守规则的人,先是一个三皇子巧舌如簧,又来一个南灼儿不按常理出牌,他觉得这个皇宫被污染了!
说完后,不待他人反应,就大步离去。
三皇子南文丞,笑着宽慰南灼儿,“五弟别放在心上,大皇兄他就是这个性子,就连父皇他也是敢顶撞的。”
南灼儿不怎么关注,他有些饿了,眼神下意识朝一旁撇去,“奥。”
这时,御前太监董铎从寝殿内走出,踏着小碎步走到南灼儿面前,“五皇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陛下早早就命人给五皇子准备好了休息的宫殿,还请跟着咱家移步先。”
董铎的腰弯到了最低,细看比之前还要恭敬许多。
南灼儿刚迈出一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还站在原地,他脚步一转,还是没忍住,“督公大人呢?你也住在皇宫里面吗?”
一旁目不斜视的严弃尘,连忙朝南灼儿回话,语气温和恭敬,却没有了宫门外的柔和亲切,仿佛对方和旁人无任何不同。
督公大人恭敬道:“启禀五殿下,洒家并不住在皇宫中。”
东厂这种杀人地,可不在皇宫里面,堪称整个京城内最大的垃圾处理场所,怎么能碍着这些金贵人的眼睛呢。
南灼儿一愣,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看着对面明明几步距离,但是又格外遥远的青色身影,又不知该说什么。
末了只道:“这样啊,我知道了。”
可能是因为这一路上,对方都和他形影不离的,一下子分开,有些不适应?
三皇子南文丞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别看他有文曲星之称,可并非是什么迂腐的文人,来回打量着这两个人,奈何对面那位东厂毒蛇太过百毒不侵,一时看不出漏洞。
不过南灼儿嘛......
南文丞忽然玩笑般提了一句,“五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一路上跟严督公处出了感情,现下舍不得了?”
此话一出,先是御前太监董铎,觉得三皇子越发没个正形了,就那位东厂毒蛇,居然也能和别人有感情?
白日做梦呢吧!
严弃尘垂下的眸子闪过一抹幽深,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接着寒光一闪,势要将人拖到井底去,然后顿时消散,回复平静,依旧是温雅中疏离的样子。
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南灼儿还认真思考了一瞬,毫不做伪道:“是啊,毕竟这一路上都是督公大人护送我入京,老实说我就跟他最熟了。”
不含任何旖旎的话语,南文丞挑眉没有再追问,心想时日还多,总会能看出些什么。
他亲切道:“五弟不必担忧,这宫里的人可都是你的骨肉手足,二皇姐,七皇弟,九皇妹,都在宫里,你与他们多接触接触,定然不会让你再觉得这宫里陌生。”
南灼儿点点头,然后在董铎的示意下,跟着走了。
踏过最后一个台阶,他忽然扭头,朝远方微弱的青色身影挥手,少年在落日辉光的背景下,扬声道:“督公大人,你记得要常来看我啊,还有别忘了冰酥烙!”
森严的皇宫中,这清脆张扬的声音,格格不入,但似乎又为这方冷冰冰的皇城,带来一丝活力和色彩。
循规蹈矩的宫人都下意识朝那抹红色的身影望去,虽然有些格格不入,但似乎并不令人讨厌。
就连御前太监董铎都笑眯眯道:“哎呦!五皇子若是想吃冰酥烙早说呀,咱家这就命人去膳房备好!”
董铎一边说,还伸出一根兰花指,笑着指了指对方,看着南灼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没由来的。
严弃尘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化为一个圆点,然后在南文丞转身朝他走来的时候,又垂下眼皮,情绪内敛到什么都看不出来。
“严督公,这一路上可是辛苦了,”大概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南文丞便直奔主题道:“看来本王的这位五弟可算是要飞上枝头了。”
说到这里,他又摇头,语气竟然有些可惜,“可惜了,如此一个清澈坦诚的少年,偏偏被父皇用来试探我和大皇兄,明明在寺庙里,他能活的更自在不是吗?”
严弃尘眸光微闪,不予评论,“陛下的心思不是我等能够揣测的。”
南文丞‘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却淡了,看着面前一副恭敬温雅的督公大人,他眼神一眯,道:“督公大人是个明白人,想必到了最后关头,也该选好乘凉的地儿站好,不然这日头毒,被晒伤了可就不妙。”
“罢了!”
南文丞手腕一番,折扇一合,又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才子样,他从高处的台阶看下去,半个辽阔皇城仿佛在脚下。
“有些话不用多说,形势比人强,总会说明一切的不是吗?”
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南文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而方才垂眸不语的严弃尘,却忽然抬起头,负手而立,漆黑幽深的眼底倒映的是整座皇城。
天边霞光漫天,幽深不见底的眸子似乎隐隐有火光燃烧似的,这是一闪而过,很难察觉到的名为......
野心的火光。
不比任何人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