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南灼儿循声望去,只见最里侧明黄色的榻上,一面目青白,眼眶浮肿,可面颊却凹陷的老头儿在呼唤自己。
若非他住在尊贵不凡的寝宫,放在外面就是个快死的老头而已,一点也不稀奇。
“是,是小五吗?走近些来,让朕好好,咳......看看......你......”
这老头儿怕是活不长了。
南灼儿一眼就知道,老方丈曾说过,一个人的精神气是能看出来的,不用多加赘述,尤其是将死之人,几乎不用怀疑。
之前,南灼儿还好奇,难不成净虚方丈还真有火眼金睛不成,如何一眼就能判定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他现在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面前的广安帝斜躺在雕花镂空的床榻上,一应被褥,玉枕,身上的寝衣,皆是华贵不凡,可这些都没能衬得起他的健康。
生死有道,天命难违。
南灼儿站在原地顿了许久,直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还有身旁御前太监的催促,他脚步微动,朝着整个屋子内热度最高的地方走去,在床榻三步前停下。
大型认亲现场......
跨越数年的历史纠葛,爱恨情仇。
被所谓的亲爹扔在深山寺庙,一扔就十几年的南灼儿,直接来了一句,“听说你叫我回宫来见你,老头儿,你有何事?”
“哐当——”
不知是哪个奉茶的宫人,一个手抖,手里的青瓷茶盏直接摔落在地。
空气死寂,鸦雀无声。
明明这寝殿内放着十几个火盆子,可是众人皆不约而同,从脚底冒上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满头皮。
接着齐齐一声沉闷声响起,膝盖和玄石地面相撞,是宫人不约而同跪地的声音,细听还能听到几声急促又不安的呼吸声。
“咳咳咳......”
打破这一死寂的是广安帝撕裂的咳嗽声,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因为咳嗽声,一个劲儿的拍着胸脯,这架势只差就归西了。
董铎吓得连忙双膝跪地,肉脸抖了抖,一只手慌张的拽着南灼儿的袖子,充满恐惧的声音有些尖锐,“五皇子可真是童言童语啊,只怕是还没习惯宫里的称呼,这可是陛下啊,你的父皇啊!”
董铎挤着眼睛,奈何都挤给了瞎子,他死命的拽着南灼儿的袖子,只盼望对方能听明白自己的提点,赶紧跪地求陛下的宽恕。
南灼儿似是不舒服了,轻轻一挥手,就挣脱了去,反而叫董铎摔了一个屁股墩。
南灼儿有些奇怪的看了对方一眼,说,“我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记忆力好得很,不用再给他说一遍。
一旁的大皇子南武璟狠狠皱眉,低沉的声线充满警告道:“五弟,你初来乍到,有什么怨气可以朝我这个做大哥的说,如今父皇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你还不向父皇好好赔罪!”
南灼儿有点不理解这句话。
什么怨气?
然后南武璟鹰眸一眯,看着站在角落里的一抹青色人影,冷哼一声,“看来是这一路上,有人没有好好教导你该怎么在宫里说话!”
被大皇子就差点名了,然而督公大人仍旧面色不变,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柱子旁边,一点也看不出惊慌,只是衣袖下的握成拳头的手微微捏紧。
严弃尘也没想到,南灼儿会这么大胆,不过......
一旁的三皇子忽然一笑,玉面的笑容仿佛令人置身桃花林中,落英缤纷,他轻笑道:“大哥这话就言过其实了,父皇还没说什么呢,况且五弟自幼不在宫中长大,怎能用宫规去束缚。”
“而且......”三皇子忽然眯着一双狐狸眼,看向不发一语的督公大人,“回京路途遥远,只怕这一路上,严督公也没什么精力去教导五弟深宫的规矩吧。”
严弃尘面不改色,圆滑周到的回了一句,“五皇子乃天家贵胄,自当由陛下亲自教导。”
三皇子南文丞呵呵一笑,拿着扇子摇啊摇,不说话了。
“好了!”一道干枯沙哑的声音响起,广安帝不愉道:“一个个的话这么多,和后宫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有何不同,朕想和小五说话都插不上嘴。”
方才七嘴八舌的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本来以为广安帝定然会斥责南灼儿,谁料他压根没提这件事儿,只是用着浑浊的眸子细细打量着对方,喃喃说着:“像......像......太像了......”
南灼儿不解,“像什么?”
广安帝眼中有晶莹一闪而过,不知道是咳嗽激出来的,还是别的,他神色复杂看着懵懂天真的南灼儿,说,“你和你母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仅是眼睛像,就连这脾性也......”
说到后面,广安帝的声音小了下去。
这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一凛,心思电转间,联想了颇多。
南灼儿的母后乃是前顺德皇后,因为置喙朝政,引起了广安帝不满,于是在顺德皇后刚产下南灼儿后,就将其打入冷宫,痛失亲子的皇后悲痛欲绝,又因为冷宫不适合女子修养,不到半年就殒命了。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还有另一个宫里老人心知肚明的原因,顺德皇后的母家,权势太盛了,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坐在龙椅上,看着外戚日渐威胁自己的地位,哪怕是亲自求娶的发妻。
“母后?”南灼儿对这个称呼很陌生,也没什么直观的感受,只是微微摇头道:“我没见过。”
所以像不像的,他也不知道。
看着南灼儿没有丝毫孺慕之情,提起‘母后’二字,也是一副旁人的口吻,广安帝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做的太绝了。
他想起了顺德当年拼死生下的孩子,想起了顺德看着孩子被抱走,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是这个顺德豁去半条命也要生下的孩子,现在却只说了一句‘没见过她’。
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或是人之将死,冷情的帝王有了点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母后是朕的发妻顺德皇后,若是朕没记错的话,红岭馆还有几幅她的画像,你记得去看一看自己的生身母亲吧。”
发妻!
充当背景的众人,听到这个称呼,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他们此刻都意识到一个问题:
广安帝当年只是将顺德皇后打入了冷宫,但是并没有明文下旨废后啊!
也就说是此时此刻,整个安南朝中,虽然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某种意义上,身份最尊贵的皇子无疑是南灼儿!
他是广安帝和前顺德皇后的亲子,是整个安南朝唯一的正宫之子!
作壁上观的督公大人嘴角划过一抹轻笑,这些人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了吗?
接下来这宫里要不太平了。
南灼儿倒是浑然不觉,好几道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他却想着一个画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就应承下来了,“哦,我吃了饭去看就是了。”
“你......”
南灼儿看着广安帝枯黄消瘦的面颊,帝王垂暮,不过如是,他都害怕这老头儿下一秒就咽气了,难得好心道:“你看起来很累,要休息会儿吗?”
广安帝低咳一声,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儿子,按理说就算南灼儿怨恨他也不为过,可是这个从这个孩子的眼底看不出来。
活了几十年的帝王,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孩子到底是从小养在佛寺里,和那些从小惯会装模作样,阳奉阴违的儿子不同,哪怕南灼儿眼底其实并未有多少担忧,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可不加作伪的样子,到底让人舒坦不少。
一旁的御前太监董铎又是差点一个仰倒,他小声提点道:“父皇,要叫父皇啊,五皇子。”
你实在是叫不出口,哪怕叫个‘陛下’也行啊,一张口就是‘你啊我啊’,‘老头子’,听着真让人寿命缩减!
“无妨!”
谁料,广安帝并未苛责,反而抬手叫旁人闭嘴,因为咳嗽有些粗粝的声音响起,“你不用理会旁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到底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也算是半个出家人了,这宫里的一应规矩你也不必遵守!”
要还是盛年的广安帝,怕是没有这么大的气量,可他都快半截身子入土了,忽然也不那么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真的?”南灼儿忽然看着外间跪了一地的宫人,这间寝殿,此刻除了大皇子、三皇子、严弃尘和他,其余的人都矮了半截。
南灼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他问道:“那我可以不用下跪吗?”
此话一出,别说是寻常宫人了,就连大皇子和三皇子都觉得,他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弟只怕是真的而不嫌命长。
而距离广安帝最近的董铎,额前的汗水早已打湿眼睛,本来这屋子就热,他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归西了。
一声从喉咙里咳出来的冷哼,叫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三道沉闷跪地声响起。
大皇子和三皇子皆是齐齐跪地,高呼‘父皇息怒’,而督公大人更像是随大流,眉眼恭顺的看着地面,眼底却波澜不惊。
“???”
南灼儿突然看不懂,这些人这么喜欢下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