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夜晚,城中闹市区域人声鼎沸。
灯会的璀璨烛光本该把四周道路照亮,这晚上却偏偏诡异地起了大雾,若是抬首细看,目光所至,亭台楼阁上仿佛都被罩上一层灰。
城南某条小道上,两三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石子路上,此处没有城市中部繁华,夜幕已深,本就稀疏的商铺早早打烊,行人来往对话声也就渐渐平息。
道路尽头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丝质绣花鞋一深一浅地踩在石子路上,砂石扬起,小麻雀们惊慌失措,拍着翅膀向四处逃散。
女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家打烊的当铺门前,她一手撑墙,另一手捂着自己胸口,大口吸气,努力抚顺自己紊乱的气息。
她扭头朝道路两头前后张望,只见行人寥寥,灯影昏暗,又遇上大雾,于是心里竟不自觉害怕起来。
他还没来么?
难道吩咐云莺的信没有捎到?
抑或是他临时变了主意,反悔了,不愿前来了?
邬蓉蓉一得知今晚被允许出来放风,立即寻了个由头,私下让云莺给酒馆一位“朋友”捎了信,并千叮万嘱让她务必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此刻她躲在当铺的阴影处,心里悄悄打起了鼓。
远处有几人打着灯笼正往这边跑,邬蓉蓉料想那断不会是她在等的人,只盼道千万别是前来抓她回去的。
身子一闪,便躲进两家商铺间的夹缝处。
交谈声和跑步声在道上刮过,原来是住在附近正急着去集市游玩的青年,她听着脚步声走远,打算从夹缝往外走。
突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她被吓了一大跳,险些没忍住尖叫出声。
来人一肩挎着个包袱,双手抱拳,笑吟吟道:“姑娘,您藏这干嘛呢?”
大晚上的,邬蓉蓉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她伸手把谷山拨开,从夹缝处走出来,没好气地冲道:“不躲在这,等阁里护院回过神来,我可要被抓回去了。”
见她横眉怒目的,谷山也不甚在意,他从腰间荷囊里掏出一件小物,递了过来。
邬蓉蓉伸手接过,那是由一根细绳穿起的木质剑样吊坠。
她把吊坠举起,借着幽暗月光细看,明明是寻常长剑式样,但剑身宽厚粗圆,莫名显得有些幼稚可爱。
初看以为是从普通店家所购,但若再细看,便能发现雕工相当繁复精美,花纹和云纹相互缠绕,整个吊坠微微闪着幽绿光泽。
“这是青桃木。”
谷山见她脸上疑惑,解释道:“早些年我在别的观里挂单时受赠的,本是方正木块,怕姑娘您挂着嫌丑,可精细活吧我也干不来,便拿去求师兄帮忙给雕成一把小桃木剑,喻意辟邪纳福。”
“......拿来镇我的么?”
“唉——”
他无奈地一拍脑袋,“您脑子里怎么只有镇来镇去的?”
“师尊给这吊饰略施了道法,能暂时助您免过夜间魂魄脱离之苦。但也仅是暂时,并不是长久之计。”
邬蓉蓉闻言乖乖把吊坠戴上,没想到连他的师兄和师父也出手相助,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道谢才好。
“谢谢——”
“不过——”他笑嘻嘻瞟她一眼。
“用完了记得还,这块青桃木,小道我还挺喜欢的。”
邬蓉蓉:“......”
两人并肩行走,正南方道路徐徐向上,是一个大坡道,远远瞧去,坡道上方不远处有围栏围住。
邬蓉蓉对此般景色再熟悉不过,上方就是她曾经的家。
云麓山庄。
*
雾色越来越浓,山庄周围犹如被重重厚纱笼罩,水汽随着行走拦在他们身上,邬蓉蓉觉得连步子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不是没有回来过,刚开始伤愈能下地行走时,阿伯怕她触景伤情,曾极力反对她回山庄去看。
但那时她不管不顾拼了命一般,就是坚持要回自己家看一眼。
那时,云雀和云莺刚被遣到她身旁侍候,每每看着她们两个,总让她想起自己原来那惨死的贴身丫鬟,心里悲戚,便不喜二人跟在身后。
阁中其余众人心里也多有畏惧,于是愿意陪着回到山庄的,就只有阿伯一个。
然而,也许是因时间流逝、或是因心中麻木,在相同的地方,此刻身旁站着个陌生人,与那时身旁站着血亲,感受竟是截然不同。
以前是悲痛,现在则是——疑惑。
“你让我回到云麓山庄,到底是为了什么?”
邬蓉蓉领着谷山走进大门,穿过影壁,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颓败,以前的绿瓦花墙现在是一道道灰黑泥浆,满地枯成渣的草木,碎掉的盆瓦砖块。
她临到垂花门前,止住脚步,问出今夜第一个问题。
谷山不似她一般沉重,他左右张望,看着石刻花纹的影壁赞叹不已:
“果然不同凡响——”
见她停住脚步,一下又反应过来,问:“请恕我失礼,敢问姑娘的爹娘是在何处——”
“正房,祖宗牌位前。”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可否带我前去一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小道需要借姑娘的血一用。”
邬蓉蓉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实在过于疏忽大意。一遇上跟自家有关的事情,她就跟昏了头似的。
月黑风高夜,她一个瘦弱女子孤身陪着个只见过几面的道士进到荒宅。
这说是道士,但也是个男子,况且道士也不全然是好人,万一他就是最坏的那个呢?
今晚她故意引导堂弟带自己出门,又使计把旁人甩开孤身与他汇合,除了他,无人知道自己要去哪,无人知道自己在跟谁见面。
要是待会此人把自己害了,怕是等阿伯寻到,自己的尸骨早已被野狼分食得干干净净。
邬蓉蓉心下一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我的...血?”
小姑娘脸上爱装得肃穆庄严,实则神色藏不住什么事。谷山见她斜斜朝外站着,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模样,便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别害怕。小道只是借您一滴血,念个咒,再甩个符箓。看看招得了什么或招不了什么,咱们再接着往下想办法。”
“招——什么?”
谷山没有答她,突然低头在肩下包袱翻找,里头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不少零碎物什。
她心中本就又慌又疑,又看他站在原地往那包里掏来掏去,视线趁机悄悄往四周瞅了瞅,看有没有什么瓦石碎片,可以让她用作傍身。
突然,他猛地拔出一把短刀,刀鞘被包袱挂了一下,掉在地上,刀身闪着寒光映在谷山脸上,邬蓉蓉惊叫出声。
要动手了吗——阿伯,蓉蓉对不起您,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唉哟!”谷山弯腰把刀鞘捡起来,“这刀老被左二那小娃拿来开核桃壳,刀鞘都给整松了。还好没划到手——”
他抬脸看见邬蓉蓉脸色发青,后退一步:“姑娘咋啦?”
他把短刀重新插回刀鞘里,用袖子擦了擦刀鞘上的土,向她递过来,“您要是害怕,这刀子给您壮胆防身。”
又晃了晃肩下包袱,解释道:“这包里剩下的都是符箓、法铃,笔墨纸砚和钱袋子,还有几样从左二娃子那顺来的小东西。我要是对姑娘您有什么不尊重的,您就拿那小刀往我身上扎得了。”
邬蓉蓉不说话了。
“把姑娘您喊来这其实只为一件事,就是弄清楚您耳后那道疤究竟是何物。弄清楚了,也许您的病就有办法了。当然,只是也许,小道拍不了胸口作保证。”
“但要是您真害怕了,也没关系,咱回城里去。今夜算是小道失礼了——”
邬蓉蓉紧紧攥着手中短刀,松木刀鞘,颜色淡黄,鞘面摸着坑坑洼洼,是有点年份的普通小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松下来,往垂花门内一指:“里面,走吧——”
谷山不多话,依言跟着往里走。
正房的最中间供奉着邬家祖宗牌位,现在胡乱落在一地。堂屋里的血迹早已清洗过,现在透着一股诡异的苍白。
邬蓉蓉心神飘荡,这是爹娘惨遭毒手的地方,她之前虽曾回过山庄,却一直没有勇气走进过此处。
冷,是她现在唯一感觉。
许是自己疑神疑鬼,她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掏,似是,似是要把她的魂从里头抽出来一般。
她不自觉地紧握住胸前桃木吊坠。
谷山看她一眼,从包袱中翻出一张黄色符纸,小心翼翼道:“您要是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这不,要取您一滴血呢。”
邬蓉蓉回过神来,不愿意被看出自己的恐惧,便稳了稳声线,低声道:“好。”
她松开吊坠,把短刀从刀鞘拉出,往指尖一划。
谷山用符纸接住滴落的鲜血,手腕一转,口中念念有词——
符纸像有了意识,竟在空中扭转,后幽幽落在地面,倏忽冒出火光,瞬间被烧成灰。
邬蓉蓉呆呆看着此景,又瞧着谷山一动不动,更是不敢言语,只得一手紧抓短刀,一手死死握住桃木吊坠。
好似有一刻钟那么久,地上灰烬突然动了动。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身后把二人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