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半个月,英嬅再上山来,给姜瓷诊脉。
晌午刚过,餐桌上摆着吃食,一碗小米粥,几碟小菜和一盘金灿灿香气扑鼻的锅巴。王妈见她一直盯着锅巴瞧,就解释说:“英大夫您可别误会,往日都是山珍海味往桌上送,可是最近——”
“我知道,”英嬅笑着拿了块锅巴尝了一口,“小瓷还睡着吗?”
“早就起了,说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刚刚到花园晒太阳去了。请您坐着等等,我给您泡茶去。”
“不忙,我去找他好了。”
进了花园,在桂树林旁的园林里,英嬅看见姜瓷蹲在廊桥上,银白狐毛大氅裹着他,他似乎还是觉得冷,瑟瑟抖着,寒天里迷路的一只雪兔子般。等走近了,才发现他不是冷,是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小瓷。”她轻轻喊一声,也在他身旁蹲下了。
姜瓷只顾低头揩眼泪,也不应声。半晌,他伸出手来,把握在掌心的一把细碎的锅巴往池塘里一抛,引了数条锦鲤鱼出来啄食。
英嬅便问:“干嘛扔了?刚才我尝了一块,很好吃。”
“那是王妈做的,这个是我做的,烤得太焦了,”他又抹眼泪,哽咽着说,“也就鱼会吃……都端不上桌,小舅舅怎么会喜欢。”
“心意到了就好了。”
“不好……”
英嬅见他哭得伤心,就说:“上回走得急,只来得及跟你说他喜欢吃这个,没来得及说他为什么喜欢。”
姜瓷听了马上拿大氅的袖子胡乱蹭了蹭眼睛,抓着她手臂摇了摇:“姐姐我要听,我要听!”
“好好,我从头说。你知道他妈妈走得早,他是被奶妈带大的,所以和奶妈感情很深。后来他十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那奶妈自己的孩子生了重病,拿不出钱治,眼看要不行了,他就从他父亲那儿偷了钱送到奶妈家去了。”
“后来呢?”
“后来当然被陈老爷子发现了,罚他三天不许吃饭,奶妈也被辞了,她毕竟把糜岭当亲孩子养,不忍心看他挨饿,临走的时候悄悄塞了几块锅巴给他。就是这样了。后来他就是要吃锅巴,什么糖啊糕点这些零嘴点心的都不稀罕,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不知道内情,见他吃锅巴还笑他呢,有一次都把他气哭了。”
英嬅说到这儿笑起来,姜瓷也跟着笑,笑过了,眼眶又一阵阵泛热,说:“他一定很想那个奶妈。”
“再怎么想也吃不到当时的味道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就是睹物思人,好吃不好吃其实都不要紧。”
姜瓷点点头,握一握她的手:“谢谢你。”
“我还要谢你,上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那么吝吝好吗?小舅舅找的哪家宾馆给你们住?”
英嬅有些支吾地说:“挺大挺好的一家宾馆。吝吝她……前几天她父亲接她回去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要不是我还能在药馆诊诊脉,我两个哥哥怕是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等以后……有机会的话,带她走。”
“走到哪去?”
“随便哪儿,母女两个在一起,到哪不是家。”
姜瓷愣了愣,轻声说:“我妈妈也讲过一样的话。”
“那她——”
“她死了,不然她怎么可能让我被周盛业关着过这样的日子。”
“小瓷……”
姜瓷不愿多说,站起身道:“我们回去吧。”
送走了英嬅,没想到晚上糜岭也来了。
他刚下了应酬的酒桌,有些醉了,被司机搀进屋里,实在爬不动楼梯,就在客厅坐下了,喊了几声“小宝”,没听见应。恰好佣人送茶过来,他问起姜瓷在哪,那佣人偷笑着说:“在厨房里做饭呢!”
“什么?”他酒醒了大半,马上就站起来往厨房去,“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会做什么饭?真要有想吃的王妈不给他做?弄不好切伤了手,热油烫个泡,有他苦头吃!非要病到床上了才能消停几天么!”
说着已经进了厨房。这儿比厅堂还大,一半全是新式的厨房用具,煤气灶上正烧着一壶水,另一半是旧式的砖头砌成的灶台,锅里煮着什么,一阵阵冒热气。王妈就站在水池边洗碗。乍一瞧,根本没瞧见姜瓷,往里走了走,四下打量,竟发现他坐在灶台后面那黑黢黢的角落里,蜷在一堆木柴和枯树枝中间,正歪着脑袋往灶膛里添柴。
糜岭眉头紧皱,沉声叫道:“姜瓷!”
姜瓷吓了一跳,一下子从那张坐着的小矮凳上跌下来,摔在木柴堆里,抬眼看到他,马上涨红了脸,手忙脚乱爬起来,扭捏地攥着身上衣服。
他头发乱蓬蓬翘着,脸上东一条西一道的黑灰印子,身上白衣服蹭得尽是脏污,裤脚似乎都被树枝划破了,竟还没穿鞋,赤脚踩在一地从灶膛扒出来的草木灰里,一只脚轻轻点在另一只脚背上,乌黑的十个脚趾蜷起来又松开,窸窣地抖下些灰尘来。
“阿、阿岭,我……我额……”他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
“你过来。”
他便慢慢踱到糜岭跟前,糜岭再把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一番,见他一直捂着手,就抓过来看,一眼便见手指上全是被烫出来的小水泡,一时恼火异常,拿袖子一边擦他脸上的灰一边说:“你去客厅等我,我跟王妈说几句话。”
“不要,”他软绵绵往糜岭怀里倚,“我——”
“快去。”
糜岭不同他纠缠,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只好出了厨房。先去楼上换了身衣服,回到客厅,糜岭还没回来,沙发靠背上搭着他的毛呢大衣。
他躺着等了一会儿,实在无聊,用脚勾了大衣到怀里,去摸口袋里的东西,左边放着些零钱,一只手表,右边一张半潮的手帕,闻起来有股酒香,大概用来擦打翻的酒了。
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还舍不得把衣服放回去,就展开来盖在身上,这时忽然有什么从里袋里掉了出来,他低头去捡,是一个信封,已经拆开了。他从开口处往里觑一眼,瞧见信纸上几行字,也看不明白是什么,就把信封收好又放回了里袋。
糜岭回来的时候看他盖着大衣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就放轻了脚步。坐到他身旁,拿了他的手搭在自己膝头,细细地去看那几个水泡。
王妈把治烫伤的药膏拿了来。
糜岭低着头小心翼翼给他抹药膏,忽然听到他在背后吃吃地笑,一回头就被他吻住了,抱他到怀里,捉住他冰凉的双脚捂在肚腹前,再把大衣裹住他,合上衣襟的时候发现里袋里那封信被动过,原本折起来的角被抚平了。
“你身上好暖和,”姜瓷枕在他肩上喃喃说着,手指轻轻搭在他嘴唇上,“我还想要亲亲。”
他把视线从信封上移开,并不吻他,嘴唇抿住他细白的指头,舌尖浅浅碰到了一个抹了药的水泡,些许的药膏的苦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
“王妈都告诉我了。”他说。
姜瓷垂下手去拨弄他衬衫纽扣,解开来又扣上,好半晌才说:“哦……你没有骂她吧?”
“我骂她干什么,这儿你最大,谁敢不听你的,你要做蠢事情,没人拦得住你。”
“哪里蠢了?明明就是你要我哄你开心的。”
糜岭又去咬他手指:“手上全是水泡,我能开心到哪儿去?”
他羞赧地笑一笑,细声说:“你这么心疼我的啊?”
“我就你一个宝宝,不心疼你心疼谁?不许再折腾了,听见没有?”
他不回答,抚弄着手指上的伤:“你有没有尝?我跟王妈学了好几天,可是总是烤糊,吃起来就苦苦的,但是英嬅姐姐说——”
“本来我和她也就是偶尔碰一下面,她能知道我什么事情,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是说她在撒谎吗?你的奶妈的事情……她还说你哭了呢。”
糜岭沉默下来,拿了药膏重新涂到他手指上,涂完了,才说:“有些事情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以后不要跟她打听我,她是你的医生,只是过来给你诊脉看病,少和她一起嚼舌根。”
一段话,这许多字,好像刚才他在那儿烧火时候,灶膛里炸开的木柴,啪嘭这样震耳的响,惊得他心口怦怦直跳,不过至少没有火星子溅出来伤了他,可是现在他靠在这个暖热的怀里,感觉头发都要被糜岭的火气点着。
他握着被药膏浸得冰凉的指尖,睫毛颤颤,两颊和下颌也抖得厉害,仿佛是忍不住要嚎哭出来了。
糜岭也知道话说得重了,赶忙来哄他:“舅舅的意思是,小宝用不着做这些事情。”
姜瓷颤声说:“可是你说我做得不够……”
“小宝,”糜岭俯身温温柔柔地吻了他一会儿,手伸进他衣服里,“这样哄哄舅舅不就很好吗?”
姜瓷一点儿不觉得好,他煞白着脸,浑身僵硬,哆哆嗦嗦地发抖,然后还是把手圈住了糜岭肩膀。糜岭扯开了他的衣襟。他摸着他短硬的头发,仰头怔怔望着头顶灼亮的灯,眼泪扑簌簌地流。
一夜都很恍惚。他只大约知道上半夜在楼下,下半夜才回了房间,迷迷糊糊闭了会儿眼睛,感觉又在被拽着晃,掀了掀眼皮,看见窗外暗蒙蒙一片,就以为还没有天亮。正想再睡会儿,忽而一声惊雷,吓得他又睁了眼,才知道是天气不好,外面才这样暗,现下或许已是第二天了,就转头问:“阿岭,几点了?”
糜岭去摸大衣,从口袋里拿出手表看一眼,说:“九点钟。”
“你不要去工作吗?”
糜岭吻着他含糊说:“再一会儿小宝……”
他不舒服,也很累,但不敢说不要,害怕不如糜岭的意,就再也找不到下山去看一看的机会了,委屈得一直哭。
糜岭见状也大概知道了他难受,就没再过分地折腾他。
姜瓷一时收不住泪,视线朦朦胧胧,模糊看到白蒙蒙两条直而长的雨雾飞到窗前,拢住了一棵本就郁郁的常青树,现在叶片吸饱了雨水,更是热烈鲜活,在那两条雨雾之间摇荡,搅扰得周遭水汽沥沥地往外泼。
王妈来请了两回,第三回敲门时糜岭在穿衣服。他见屋子里那盆炭火都烧尽了,就让王妈进门来加炭。她不敢多瞧,低着头,但一直听见姜瓷啜泣着哭得一抽一抽,还是忍不住往床上瞥了一眼,他一点点儿腿露在被子外,青青紫紫,简直像挨了一夜的打,再看他的脸,惨白,眼神混沌,惘惘然望着窗外的雨,整个人仿佛痴傻了似的。
她心里惶然,正想叫他一声,糜岭先开了口,说:“去拿点吃的来。”
见她走出去了,糜岭又俯身去抱姜瓷,轻轻揉着他肚子,说:“还疼?”
姜瓷摇摇头,攥着他衣领哀哀地说:“现在够了吗,可以了吗,可以带我下山吗?如果是你跟周盛业说的话,他应该会答应的,你去求求他,好不好?好不好?”
糜岭摸摸他哭得血红的眼睛,说:“舅舅想想办法,别哭了。”
想想办法……算什么回答?姜瓷看着他眼睛,试图从里面辨别出他话里的意思,可是他只瞧见那眼底倒映着一个苍白渺小的自己。他松开他衣领,撇过脸去。
糜岭仿佛没看见他凄哀的神色,若无其事地又亲亲他脸颊,说:“乖一点,好好吃饭,我再来看你。”
他没应声,听着他的脚步渐远了。不一会儿他也起来了,就裹着一条薄毯子跑下楼,跑到厨房里。王妈见了他,赶忙拽他出去。他不肯,与她拉扯着走到灶台边上,四下扫一眼,看到一旁水池底下的倒剩菜饭的桶里,飘着几块已经被泡软胀开的锅巴。
王妈拽着他说:“昨晚上三少爷亲手扔掉的……快回去躺着吧,天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