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骁靠近一步,从她手里拿起簪子,在她头上比划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插入发髻中。白玉兰绽放在她满头的金饰红宝之间,犹如一朵雪花映在火光里,非但不融化,反倒更显晶莹无瑕。
他的手放下来,却绕到她的身后,轻柔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现在这像是一场真正的幽会了。
四下安静,耳边唯有柔和的风声与清脆的鸟鸣,再靠近些,便仿佛可听见彼此逐渐加快的心跳。女贞林树阴浓密,午后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映入,散落一片细碎的星点。树上一簇簇盛开的花儿散发着淡雅的芬芳,却并未掩盖她身上的白梅暗香。
她伸出双臂,抚上他的腰背,感受着衣料下方的热度,感受着他的存在。此时此刻,姓名和身份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在她怀中的,只是她心悦的人。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轻浅得令她疑心是一朵落花。这朵落花温热而柔软,却如卵石坠入水面一般在她心湖中激起阵阵涟漪。
她稍稍拉开些距离,抬眸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如夜色,锐利如一对箭簇,直直地望她眼中扎,往她心中最柔软处扎。她被那对箭簇钉住了,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而他的眼里心里也唯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真美。”他低声喃喃,不知说的是她头上的簪子,是他眼前的她,还是他们共同感受着的这一时刻。
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连耳畔掠过的风都为他们二人止息。这是欲望的时刻。欲望不会被克制,只会被更强烈的欲望压倒。与彼此携手定江山的欲望压倒了在这一刻拥有彼此的欲望。
直到他们松开对方,才察觉到天空起了些许云翳,阳光不再那样耀目,风也稍大了些。
“殿下,”赫连骁声音略微发哑,“我,我就不回宴席上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退后一步,对他抿唇浅笑,而后转身重新走上石板路。无人看见一抹愈发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司徒璃依然没有取下头上的白玉兰花簪,于是那朵白玉兰仍然开在一簇嫣红的牡丹中间,花瓣层叠,孤洁而坚定,仿佛在守护着一个承诺。
她感觉到自己双颊发热,不知已是如何酡红,但宴上众人都饮过酒,没人察觉出异常。
宴席散去的时候,风越发大了,空气湿润粘稠,头顶的天空被阴云覆盖,似乎预示着一场随时会降下的大雨。
回到东宫时,司徒璃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散去。她迈入正殿,随意地在贵妃榻上坐下,便见两名宫女托着一只木制长匣走上前来,其中一人道:
“殿下,这是陛下让人送来的,给您的生辰礼。”
匣子长约五尺,上面刻着山水花纹,甚是精美,像一只剑匣。看这样子,不会和去年的生辰礼一样,又是一柄只能摆在屋内供人欣赏的长剑吧?
司徒璃让宫女打开匣子,却见匣中是一个厚厚的卷轴。
“打开看看。”她朝紫樱和白棠道。
两名侍女上前来取出卷轴,在她面前慢慢展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大容舆图。司徒璃一见这图,半醉的头脑忽而清醒了不少。
图是新绘的,她从未见过画面如此精致、内容如此详细丰富的舆图,画幅宽大,标绘细致,图上山川、道路、城镇清晰可见,看着这幅图,仿佛将大容的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皇帝在这个时候赐她舆图,便有着托付江山的意味,想到这点,司徒璃一时五味杂陈,强压下心底的情绪,对白棠道:“仔细收起来。”
醒酒汤送上来了,司徒璃接过来慢慢喝着,橘皮和葛花的清香使她稍稍静下了心绪。就在此时,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对她道:
“殿下,陛下的寝宫失窃,禁军把整个宫城都围了,说是要搜宫。”
司徒璃蹙起眉:“失窃?可有说丢了什么?”
皇帝寝宫失窃,若是丢了玉玺、兵符一类的物件,可不是小事。
宫女答道:“说是丢了一幅画卷。”
画卷?司徒璃只疑惑了一瞬就明白了,什么画卷值得司徒攸这么大张旗鼓地搜宫——是他亲手绘制的、昭懿皇后苏缃的画像,尽管出自他之手的苏皇后的画像不在少数,但哪怕丢了一幅,对司徒攸而言都不亚于丢了玉玺、兵符。
她几乎能想象出司徒攸发现画卷丢了时的盛怒,但仍旧满腹疑团。宫中人人皆知苏皇后是皇帝的逆鳞,谁会胆大包天到去盗窃她的画像?再说,盗了这画像,又能有什么用?
“无妨。”她放下喝完的汤碗,往贵妃榻上一靠,“紫樱,去书房把桌上那本书拿过来。”
过了不久,有宫女来通报,说禁军副统领裴长轩已带领禁军到了东宫门口,同来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内侍方公公。
司徒璃虽不胜厌烦,但心知那画卷对司徒攸的重要,还是道:“让他们进来吧。”
裴长轩身披金甲,步入殿中,向司徒璃躬身行礼,道:“臣裴长轩,参见太女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搜查东宫寻找丢失之物,多有冒犯,望殿下见谅。”
“搜宫的确是陛下旨意,还望殿下行个方便。”一旁的方公公证实道。
“裴副统领和方公公只管履行职责便是。”司徒璃道。
于是禁军和内侍开始在东宫各殿内搜寻,因司徒璃身份尊贵,众人都毕恭毕敬、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东西。她则坐在正殿中,边读书边等着他们搜。
东宫占地宽广,宫室众多,搜了足足一个时辰,司徒璃的书都读了一半,方才见禁军和内侍们陆续从各个殿中出来会合,等候指令。
“可有搜出什么?”她从书页上抬起眼,挑了挑眉问。
裴长轩恭敬道:“尚未搜查完毕,还请殿下稍候。”
就在此时,有禁军从书房出来,高声道:“禀裴副统领,没有搜到画卷,但搜出了这个。”
司徒璃诧异地望去,见那人手中捧着一只信封,问:“这是何物?”
裴长轩接过信封一看,脸色变了:“这信封上的印章……”
“什么印章?”司徒璃立刻搁下手中的书,起身上前,“给本宫瞧瞧。”
但裴长轩后退一步,制止她道:“殿下,兹事体大,需得交由陛下决断。”
“回本宫的话,到底是什么?”司徒璃提高音调,语含怒意。
裴长轩却并不回答:“殿下恕罪,臣职责所在,需将此物交予陛下,先行告退。”
见裴长轩带着禁军就要往外走,司徒璃即刻招呼侍女,和她一同跟上去:“既然事关重大,本宫和裴副统领一同去面圣。”
她隐隐察觉自己被人暗算了,万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遭人构陷。
司徒攸同时接见了他们二人。他脸色铁青地正坐着,全然没有了今日午后的好气色,想来是因为丢失的画卷。
听裴长轩说仍未找到画卷,他面色又冷厉了一分。梁和把裴长轩呈上的信封转递给司徒攸,他接过来,目光深沉地扫过上面的殷红印章,打开信封,取出一封信,越往下读,面容就越是凝重。
良久,司徒攸放下信,抬头道:“裴卿先退下吧。”
待裴长轩告退后,司徒攸把信递给梁和,让他交给司徒璃:“你自己看看。”
司徒璃接过信,看见信封上的印章,心中一沉。那是北殷王室的印章。与北殷王室通信,可视作私通外国。再看信的内容,她的心情更是跌落了崖底。
“北殷二王子赫连灼,今与大容太女司徒璃立下此契……”
那是一份契书,上面清楚地写着,大容太女司徒璃将默许北殷军队在夏收季节劫掠大容北境,并以北殷破坏两国和约为由出兵北殷,实则为北殷二王子赫连灼提供军备和粮草,并协同其攻打四王子赫连炳,助其登上北殷王位,作为回报,赫连灼登基后会将北殷南境黛岭四州割让给大容。
契书上有“赫连灼亲笔”字样,还盖着与信封上相同的印章。
司徒璃读罢信,交还给梁和,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司徒攸:“父皇,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儿臣。”
司徒攸朝梁和道:“让人拿去和北殷使团送来的国书比对,验一验印章和字迹的真伪。”
梁和立刻差人去办。司徒攸摒退了殿中其他人,目光如炬地看着司徒璃,道:
“为了黛岭四州,让北境百姓失了夏季收成,让大容将士深入北殷冒险,打破来之不易的安宁,值得吗?且不说那赫连灼会不会遵守承诺,对臣下百姓的性命身家如此轻视,哪怕得了更多国土,又能治理好吗?”
司徒攸声音冷静,但在司徒璃听来带着质问的意思,让她感到心中被刺扎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这么想、这么做过,您不相信儿臣吗?”
“你别问朕,朕看不清你的心思。”司徒攸冷淡道,“你鼓动洛凌拒婚,又与北殷质子暗通款曲,以为能瞒过朕?若北境战事再起,洛凌离京领兵,不是正遂了你的意?”
“父皇,儿臣绝无此心……”
司徒攸抬手打断她:“璃儿,朕送你的生辰礼,你觉得如何?”
司徒璃茫然答道:“自然再好不过了。”
“大容版图自先祖开创基业时起,百年来未曾变过,那舆图对你而言还是太小了吧?”司徒攸直视着她的眼睛,“朕问你,你对北境、对北殷,当真没有哪怕一丁点别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