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雪岭,赫连骁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没有。小时候,母亲有时会给我讲讲雪岭的事,但更多的事,我都是自己在书上读到的。”
司徒璃想起来,赫连骁曾说过,他的母亲是雪岭圣女。后来她在那本《北殷风物录》中读到,北殷立国之初,雪岭曾多次反叛,经过漫长而血腥的战事后,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北殷朝廷给予雪岭一定的自治权,雪岭则把圣女嫁入北殷王宫。
赫连骁的母亲就是这种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他初来容都时那么抗拒代表北殷与大容联姻,或许亦是因此之故。
“那王子不如给我推荐几本关于北殷风物和历史的书?”
“好啊,只是不知道北殷有的书,容都这里有没有。”赫连骁说着,走向书架,认真挑起书来。
“这一本《北地记》内容丰富,考据翔实,值得一读。这一本《雪岭奇谭》多是传说故事,但也益于了解雪岭风物。”赫连骁取了几本,递给司徒璃,又道,“其实我也从北殷带了几本书来,殿下若有兴趣,我回去拿给殿下。”
“好,那便多谢王子了。”司徒璃不禁露出笑容。
看书的间隙里,司徒璃瞥了一眼江湄和洛凌,他们二人也各自捧着一本书,时而交谈几句,似乎相谈甚欢。
片刻后,江湄走了过来:“表姐可挑好书了?我们这会儿去馥雪阁逛逛吧?”见司徒璃点头,她又转向赫连骁,“听闻馥雪阁新出了几款北殷风情的香膏,不知九王子是否有兴趣一同去品鉴?”
赫连骁颔首:“也好。洛将军意下如何?”
洛凌亦没有表示反对。于是几个人将买的书交给侍女和随从,出了书肆,朝街对面的馥雪阁走去。
一踏进馥雪阁的大门,便觉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店中的客人不少,大多是装扮精致的女子,云鬓香影,热闹非凡。
“几位贵客里边请,可要看看我们馥雪阁的新品?”
一位三十来岁的高挑白衣女子迎上来,看样子是这家店的店主。她将几人引至一处柜台前,殷勤地摆出几盒香膏。
“这盒是金莲花香膏,清淡温和,甜中带苦。这盒是合欢花香膏,雅致怡人,余香悠长。几位不妨闻闻看,若是喜欢,尽可以试试。”
司徒璃向江湄道:“表妹试试吧,我今日出门前已经用过香膏了,再用别的恐会坏了味道。”
“姑娘用的是我们馥雪阁的丁香花香膏吧?”白衣女子问。
司徒璃点头承认。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女店主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莫非是她看上去像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女店主想从她这儿多赚些银子?
她很快将这缕疑惑抛诸脑后,取了那盒金莲花香膏,递到赫连骁面前:“听说北殷盛产金莲花,王子闻闻,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赫连骁没有接过香膏盒子,低下头就着她的手闻了闻,又抬起头,看着她道:“的确是熟悉的香气。”
司徒璃将盒子举近鼻尖,闭上眼轻嗅,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气,清甜中带着药草一般的微苦,让人仿佛置身于盛开着金莲花的草原。
“我从未去过北地,只在书中读到过夏日草原上金莲花盛开的景象,真想亲眼看看这般美景。”
“以后兴许会有机会。”赫连骁道。
会有什么机会呢?司徒璃一时想不出来。她在容都出生长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容都以南的江州,那一次是去赈灾。要亲眼得见金莲花盛开的美景,怕是只能远征北境了吧?可若真有那一天,大概也赏不成花。
但赫连骁望着她的眼睛,说得这么真诚,让她愿意相信。
“那便借王子吉言。”她笑了笑,又向女店主道,“麻烦把这金莲花香膏包上一盒。”
从馥雪阁出来,已近亥时,街市上灯火阑珊,人群纷纷散去。几人互相道了别,各自回去。
司徒璃先用马车送江湄回了家,赶在宫门落锁前回了宫。进了宫城,却见赫连骁走在前方不远处,似乎也才刚刚回来。
她走上前去,道:“王子的车马怎么这么慢?”
“许是舍不得今夜太快过去吧。”赫连骁话语中带着平日里少有的温柔,“今夜月色甚美。”
司徒璃仰头望天。十五的满月高悬在晴朗的夜空中,仿若一块无瑕的白玉。
两人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寂静的宫道上无言地并肩而行。她雪青色的裙摆被夜风吹起,轻拂到他的黑色衣摆上,为之染上一丝丁香花的香气。
离得这么近,她的手偶尔会碰到他的手。深秋的风这么冷,他的手却始终是温暖的。接着往前走,她便感觉到他的手一直贴在她的手背上,能触到他宽阔的手背和分明的骨节。没有牵手,却似乎比牵手还要亲昵几分。
她终于把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王子的惯用手不是左手吧?”
赫连骁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的时间稍有些长,以至于司徒璃疑心这个问题是否犯了他的什么忌讳。
“不是。”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舞剑时用左手握剑,比箭时用左手拉弓,似乎有意让人觉得他惯用左手?
“殿下想知道?”赫连骁轻笑一声,打断道,“这是个秘密,要用另一个秘密来换。”
“王子若不想说,那不说便是。”司徒璃撇过头去,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二人不再交谈,静静地走到了路口处,赫连骁方才再次开口:
“我明日便把从北殷带来的书收拾一番,挑些殿下可能有兴趣的送过去。”
“不急,王子若是事务繁忙,改日再挑也是一样的。”
赫连骁却微微摇了摇头:“殿下的事,在我这里永远排第一位。”
司徒璃霎时怔住,随后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望向赫连骁。他那双被月光点亮的黑眸里盛满了真挚,仿佛方才许下的是一个终生不渝的诺言。
他们道了别,各自走各自的路。司徒璃的心跳得很快,步子却放得很慢。
月色美如斯,她舍不得今夜太快过去。
……
赫连骁果然第二日就派人送来了书。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很厚,其中大多是北殷人修的史,在容都的书肆中寻不到。
白日里,司徒璃忙于公务,只有入夜时才能静下心来读会儿书。
在烛光下,她翻开一本北地历史开始阅读。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页边不时会出现一些批注,看上去像是赫连骁的笔迹,和他那日从云来客栈给她递的信一样,笔锋狂放,整体却清晰好认。
在叙述令朝凤帝平息雪岭之乱的段落旁,有几个字的批注尤其醒目,似乎被描画过不止一遍:“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如果能够带来和平,战争就是有意义的。
从另一个方面说,只有能够带来和平,战争才是有意义的。在战场上厮杀的那三年里,这几个字是否给了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关于令朝凤帝的篇章中的批注比其他部分要多些。平息雪岭之乱后,凤帝广施仁政,兴利除弊,使得民富国昌,海晏河清,成就了令朝最为人称道的盛世,雪岭也迎来了长久的安宁与繁荣。
他又在此处批了几个字:“止戈为武**。”
止息兵戈,方为武功。
他欣赏的是如凤帝那般的英明仁德之君,当今昏庸暴虐的北殷朝廷想必令他失望至极,难怪他会对她说出要把北殷送到她手上的那番话。
大容与北殷合二为一,天下安宁,重现凤帝治下的盛世,如梦一般的愿景。
在这一个多月里,司徒璃陆陆续续地读完了赫连骁借给她的书,却迟迟没有归还。
由于公务繁忙,她平日里很少见到赫连骁,偶尔遇见时也只是闲谈几句。只有到了夜晚,在灯下翻开他的书,反复读过他批注的字迹,就仿佛在与写下这些字的他对话。
又或者,抹上些许香膏,闭上眼感受着金莲花甜中微苦的清香。那是属于他故乡夏日的气息,在寒风凛冽的冬夜,总能为她的睡梦带来暖意。
冬至过后,新做的大氅送来了。
大氅面料是月白色锦缎,领子是雪白的狐狸毛皮。司徒璃摸了摸那细密温暖的狐狸毛,爱不释手。
“殿下终于舍得把九王子去年送的那条白狐毛皮送去做衣裳了。”白棠道,“这大氅与殿下甚是相配。”
“这原本就是我最喜欢的配色。”司徒璃披上大氅,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殿下——”
紫樱从外面回来,刚一踏进屋里,司徒璃便对她道:“紫樱你回来得正好,我差点忘了,今年的年礼要给护国大将军府备一份,是给小路的,今年他在养伤,不慰问一番说不过去。”
提到路鸣镝的伤,司徒璃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之前问过给他治伤的太医,说是新年前定能痊愈,也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前些日子写信去问候,他回信却只顾着问三公主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她轻哼了一声,“我哪知道我那三妹的脑瓜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殿下,”紫樱的神色有些着急,“我有重要的消息。”
司徒璃敛起笑意,挥手示意殿中的其他宫女退下,只留下紫樱和白棠。
紫樱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末了又补充道:“听说陛下已经命司天台卜算明年的吉日了。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司徒璃怔怔地望向面前的铜镜。镜中之人装扮素淡,雪色配月白,清雅脱俗,确有几分九天仙子下凡之感。
“打算?”她眼神黯了黯,“陛下执意要赐婚,我还能抗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