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墨菊开得一如去年那般繁茂,黑中泛红的花朵在秋风中恣意绽放。若是在往日,司徒璃会觉得这色彩似残霞,似余焰,但如今,看见这些墨菊,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赫连骁曾经穿的那件同样颜色的衣裳。
“殿下不妨靠近些。”赫连骁说着,洒脱随意地坐在了花坛边上,“这花香十分宜人。”
司徒璃并未坐下,只是靠近花丛,俯下身,闭上眼,深深地嗅着那花香,果然淡雅柔和,沁人心脾。那芬芳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掩起的心扉。
“菊花的香气可以令人放松身心,殿下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我刚才……真有那么明显吗?”司徒璃睁开眼睛看他,她明明记得自己今日的妆化得甚是秾丽,应当看不出什么。
“我自然看得出自己在意的人难过的样子。”赫连骁认真地望着她,“许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我帮不了殿下,只能请殿下赏赏花了。”
“是,也不是。”她也在花坛边坐下,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便说不下去了。
她怎能说得出口呢。如果说,一年前拒绝与洛凌成婚,只是因为她当时并不心悦洛凌,那么如今,她不愿与洛凌成婚,便是因为她意识到她兴许心悦别人。
而那个人恰恰是最无可能与她相守之人。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愿望,对她而言已是泡影。
她转头去看那丛墨菊,岔开了话题:“过两日就是重阳了,果然还是这个时节的菊花开得最好。大容的文人雅客之间盛行簪花,重阳正是簪菊的时节,北殷可也有这样的风俗?”
“原是有的,但也只在重阳时节,最近这些年渐渐不如以往流行了,因为北殷王觉得簪花有损男子气概。”赫连骁稍顿了顿,“但我不这么认为。”
“是么。”司徒璃淡淡地应了一句,伸出一只手,轻柔地用手指捻住一根花枝,欣赏着枝头那朵绽开得恰到好处的小花。
“殿下怕是从秋狝到现在都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吧,这月十五夜市,要不要去散散心?”赫连骁对她的心思未有察觉,情真意切地发出邀约。
她轻轻摇头:“陛下刚命我监国,我就出宫游玩,朝堂上那群大臣会有意见。而且,我若与王子单独出行,被人知道了不是好事。”
“殿下那不叫游玩,叫体察民情。”赫连骁微微一笑,“至于同行之事,殿下若有顾虑,不如把洛将军一起约出来?”
司徒璃不由得心虚:“总这么利用人家,挺对不住洛将军的。”
“是对不住。”赫连骁道,“所以,以后得想法子补偿他。这月十五,我兴许会和洛将军去东市的夜市,能不能偶遇殿下,就凭天意了。”
这便是无需她回答是否愿意赴约。司徒璃沉默片刻,又挑起话头:
“前些日子,我见到了我母后的一位故交,她是一位江湖女子,生性热爱自由,年轻时与一名男子两情相悦,本想同心爱之人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无奈那人一心入朝为官,两人心知前路走不到一起,便选择了各走各的路。我听了他们的故事,总忍不住想,如果注定无法相守,是否从未开始要更好些?”
她看着赫连骁的眼睛,似在期待一个答案,却说不清自己期待的答案是什么。赫连骁思索半晌,慢慢答道:
“殿下,他们的故事并非从两人许诺终身开始的,而是从彼此动心开始。只要一开始,哪怕未能相守,也终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结尾。正如这花儿,一旦它开始绽放,无论有没有人欣赏,它都会盛开,开到最后也都会凋谢。”
司徒璃不语,只是转头久久凝望着指间的墨菊。
花开堪折直须折*。但无论折与不折,它都有凋零的一天。
也许她和皇帝一样自私而软弱。也许她永远做不到像石璇玑和夏时雍那般豁达洒脱。但如果故事从未开始,她又怎么知晓该如何结尾?
退一步说,在赐婚圣旨下来之前,在与另一个人订下婚约之前,她还是可以有些小小的任性吧?
她手上使了些力,折下那枝花,然后慢慢地将花枝举到赫连骁头上。
“别动。”她轻声道。
他没有动。于是那朵盛开的墨菊稳稳地插入他的乌发中。墨菊黑中透红,在秋日的阳光下,与他的玄色金冠相映生辉,给他平日里一贯的沉重冷冽添了几分风雅。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竟有一丝惊艳之感。
“好看吗?”他问。
“好看。”她笑了笑,这大约是她今日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但只是一瞬而过,她又压低声音道,“还是取下来吧,别被人瞧见了,这宫城里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
他伸手从头上取下那枝花,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今年春日我曾赠给殿下一枝白玉兰,秋日殿下赠我一枝墨菊,倒是应景。”
他心悦她,早在赠白玉兰之时就开始了么?她这样想着,却没有问出口。
“我该回去了。”
“这花开得这么好,殿下不再多看会儿?”
“不了,我还有一堆奏折要批阅呢,莫非王子愿意替我?”她站起来,朝他眨眨眼,“可惜,王子愿意也不行。”
赫连骁起身送她:“那便与殿下改日再会。”
司徒璃再次笑了笑,转身往回走去。从身侧刮过的风仍是微冷的,她轻轻地握起左手,仿佛想要留下手心中残余的属于他的热度。
……
转眼便到了九月十五。
十来件样式各异的浅色系衣裙摆在眼前,司徒璃最终挑出了一件雅致低调的雪青色裙子。她妆容素淡,发间仅插着一支紫玉珍珠簪子,梳妆完毕,又在手腕和耳后抹了些丁香花香膏。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紫樱道,“现在就出发吗?”
司徒璃点点头:“咱们先去接江小姐。”
给江湄的帖子是几日前下的,下帖前她犹豫了许久。不知为何,她实在不愿邀其她相熟的姐妹同行,只能想到江湄。下帖后她也踌躇了许久,思索着要不然就再送信说不去了,但最终还是五味杂陈地等到了十五这日。
马车逐渐靠近江府大门,便见江湄已经等在门口了。
她身穿水绿色衣裙,头戴绿玉荷花钗,腰间佩着精美的刺绣荷包,待马车停下后,十分端庄地对司徒璃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司徒璃对她颔首:“湄儿表妹不必多礼,上车吧。”
江湄登上马车,与司徒璃相对而坐,温婉地对她一笑:“许久不见,表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说?”司徒璃好奇道。
江湄想了想道:“许是因为表姐今日的打扮与以往不同,这雪青色格外清雅脱俗,丁香花的芬芳与衣裙的色彩可谓相得益彰,这香气十分独特,是馥雪阁的香吧?”
“正是。我听闻这馥雪阁似乎在京中很有名?”
“是啊,这馥雪阁是去年新开的店,她们家的香不落俗套,又颇有异域风情,许多闺秀小姐和文人雅士都爱光顾,表姐若是喜欢,咱们今日也去逛逛。”
“好啊。表妹在织绣署做女官已经好几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江湄的眼睛亮了亮:“挺好的,学到了很多新东西,认识了很厉害的织女和绣娘,若是将来有晋升的机会就更好了。”说到这里,她又急忙解释,“表姐莫要误会,我没有借表姐的关系晋升的意思。”
“我明白,表妹若是在意官职品阶,当初也不会放弃封县主封号,陛下说过,待你许婚之时再册封县主。”
江湄腼腆地一笑:“我眼下还想不到那儿呢。”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东市。每月十五的夜市总是分外热闹,天色刚刚暗下来,街市上就亮起了流光溢彩的灯火,人来人往,繁华无比。
两人下了车,沿着街市一路逛过去,走到去年来过的书肆门口时,在街上喧嚷拥挤的人群中,司徒璃遇上了迎面而来的熟悉身影。
赫连骁身穿玄色衣袍,一如往常,本是在人群中毫不醒目的颜色,她却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也认出了她,对她报以一个温柔的微笑,墨黑的眸中映着点点灯火。
去年的九月十五,她与他也在这家书肆相遇,那一次却完全是天意。
与此同时,江湄带着些惊喜轻声道:“是洛将军,表姐你看。”
果然,走在赫连骁身边的是洛凌,一袭象牙色袍子,温文尔雅的模样。司徒璃与江湄停在门口,等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走过来。
“见过殿下。”洛凌首先开口,“江小姐有礼。”
“洛将军,九王子,真巧啊。”司徒璃道,就好像他们在这里遇上的确是巧合。
几人互相见过礼,进了书肆,各自挑书。四下无人注意,司徒璃与赫连骁又聚到一个清静的角落低声交谈。
“殿下今日心情不大好?”赫连骁问。
“没什么,今早在朝会上和两个言官吵了一架。”司徒璃道。
“那殿下是吵赢了还是吵输了?”
司徒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大容朝堂之事,是九王子能问的吗?”
“好,我不问。殿下难得出来一趟,也莫要再想那些事了。殿下手上是什么书?”
司徒璃手上是一本随手取来的史书。她粗略翻了翻,书里是前朝几位君主的生平和政绩的评传。赫连骁伸手把书接了过来。
“令朝的第一位女皇凤帝,她在位时期,令朝的版图达到了鼎盛,北至雪岭,南至苍海,在平息雪岭之乱后,天下持续了近百年的和平。”他信手翻了几页,“说起来,那时大容和北殷还是一家呢,北殷是后来才分出去的。”
“王子去过雪岭吗?”司徒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