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因为爸妈太娇惯,我什么都不会做,所以你觉得我不能照顾好你……”
计斐拿起烤好的吐司,不紧不慢地涂抹酱料,语气缓缓的。
“或者你觉得我懦弱无能,被家里保护着,所以我的承诺一文不值,我想了很多,从来没有为一件事一个问题想过那么多……”
“计斐——”
“然后我发现,其实自己真的很糟糕,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可一离开家,就也没什么真正值得你托付信任的。”
他端着做好的三明治转身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握着盘沿的手指却用力地发白:“接星星,现在的计斐……有没有变好一点?”
“别说了…”接星星嗓子颤抖着,眼圈也发红,“计斐。”
计斐却不停下:“星星,我离你……有没有近一点?”
“不是的…不是的!”接星星着急否认,下意识伸手抓了计斐的胳膊,抓得盘子都晃了晃,以他平时的胆子,这会儿早就松手了,可计斐的几句话让他急得什么都不顾了。
计斐可以怨他,也可以不在意当年事,但怎么能否认自己呢?
“我不是因为你不好才走的,我、我是——”
“是什么?”计斐稳住手,转眼盯住他问道。
接星星卡了壳,却在那灼灼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喏喏道:“我妈妈不是生病,是……是自杀。”
“自杀?”这个答案出乎计斐意料,他一惊,“怎么会自杀?”
“我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不能接受,用自杀威胁我,我们…吵了一架,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自杀,她喝醉了…….一生气就喝了农药,等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昏倒了。”
接星星无力地垂下眼睛,脸色白晃晃的,其实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翻覆无数回,每每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但昨晚发生的事情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话不得不说。
不说,计斐会永远怀着疑惑,怀着痛苦,甚至自我折磨,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计斐沉默了好一阵,一直以来苦苦寻求的答案就这么随意摊开在面前,他才明白为什么每次询问,接星星都沉默着无法回答,因为光是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接星星来说就是一次重复的伤害。
“你妈妈…怎么会知道?”
那时候他俩虽然互表心意,但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在一起或谈恋爱,只是约定一起努力,高考后再谈感情的事。
更何况接星星的妈妈平时对他的事不甚上心,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的那点小心思?
接星星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计斐却像是找到了关窍,一蹙眉望过去,语调低沉:“又是不能告诉我的秘密么?”
他生气或是肃然,不过是皱起眉,沉了眼睛,只让人觉得老成,可同样蹙眉撒起娇来,却教人狠不下心拒绝。
“你妈妈找我谈话的时候,她看见了,也听见了。”接星星慢吞吞地说道,他了解计斐,说了这句话,计斐势必要自责,更会因为这件事起因于自己的妈妈而难受。
果然,那双亮亮的眼睛沁了水:“你真的…不怪我吗?如果不是我喜欢你,如果我妈妈没有去找你,如果你不是为了我,或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你也不会失去妈妈,不会过得那么不好。”
接星星却摇头:“最开始我也以为是我说的那些话,是我不愿意听她的话跟你分开,才会造成那样的结果,可是…我收拾妈妈遗物的时候找到一张遗书。”
他勇敢地回看计斐的眼睛:“她说她很痛苦,她一边怨恨自己命运不公,一边将所有的愤恨放在我身上,到最后,什么也没能改变,她说她这一辈子活得很糊涂,婚姻不幸,也没有当好一个母亲。”
“她说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是因为父母没能给我一个好榜样,她跟我道歉,让我不要学她,一辈子被困在自我怨怪里,要勇敢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圆圆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声音也微微哽咽,曾经他深陷于伤害母亲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只觉得无颜活着,更不能再去跟计斐谈什么感情,他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是拖了计斐后腿的泥潭,天底下那么大,却没有一处他的容身之地。
从发现昏倒在地上口角吐沫的母亲到缠着手拨打120,再跟着医生六神无主地办理住院、缴费,又被通知转院,徘徊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到处去筹钱,整整一个月,妈妈都没有醒过来。
即便缴纳了高额的医疗费,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和治疗,最终还是无力回天,签下放弃抢救同意书那一刻,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妈妈却在拔管时睁开了眼睛,虚虚地望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跌落一滴泪,像天上落下的一颗星星。
医生说妈妈已经没有意识了,他却坚信那最后的一眼里带着不舍。
那封藏在床头的反复修改的遗书比母亲的指责、怒骂都更加让他心痛不已,他以为浑噩一生的母亲其实也曾心疼过他,更是对他抱有美好的希望,希望他飞出困境,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在诅咒、抱怨里长大的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缕光。
“她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死,她只是过得太苦了,不想继续煎熬下去。”
“她都没有怪我。”接星星抓着计斐的手,“更不会责怪你的,你没做错什么。”
计斐放下手里的东西,张开手,用力地抱住了接星星,仿佛要把单薄的身体揉进自己的身体,好教两个人永远不能分开。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接星星却好像听见那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化作高喊,宣誓着那颗心的心意。
于是他也用力地回抱,在晨光里,在烟火气里,在重逢的每一刻里,他都想要这样紧紧地拥抱计斐,拂去他眉心的纹路,亲吻他眼角的泪光,说一句“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计斐。”
“每一次我觉得快死了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最后见你一面就好了。”
他把脸埋进计斐的怀里,终于说出了十年来深藏心里的思念和爱意。
计斐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好像要把十年来没能触碰的温度,一并补上。
这一天的两个人上午都没去上班,一个调休一个请假,当然也没做别的,只是对坐着吃完早饭,又窝在沙发里看了部电影,是十年前错过的电影。
那年的计斐托人提前买了高考结束那晚的票,原本准备好了看完电影再来场浪漫的表白,却被接星星放了鸽子。
从那之后,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
他没告诉接星星这场电影的意义,接星星也没有问为什么选一部十年前上映不温不火的爱情片看。
夏末依旧灼热的阳光自身后透亮的落地窗洒下,计斐的手臂搭在接星星身后的沙发上,接星星的头倚在上面,头发一下下扫过计斐的侧脸,计斐看着男主人公给心爱的女孩递上鲜花,大喊着要永远在一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绕怀里人的发梢。
接星星的目光却好几次路过那盆郁郁葱葱的满天星,直到被计斐注意到:“你看什么呢?”
“没、没事,我就是觉得花开得真好看,像星星。”接星星抿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收回目光,计斐也笑。
“没你好看。”
接星星转过眼睛,屏幕上的女孩穿着白裙子坐在男孩的后座,高高扬起的手里握着一束盛开的彩色花朵,花瓣顺着风飘落,带起一路的芬香和爱意。
他唇角的笑容不散,第一次看到这盆满天星他就看出来了,那不是他当年送给计斐的花,他当年那盆只是最常见好养活的仙女满天星,开白色小花,平凡无华,可计斐这盆却是更为昂贵娇气的钻石满天星,花朵更大更饱满,养护要求也更高。
他没有问计斐为什么,以后也不会问,他送出去的是一盆满天星,而计斐精心养育的也是一盆满天星,这就足够了。
计斐的手指划过发丝,轻轻抚了抚那小巧的耳垂,一个没忍住还捏了捏,引来接星星一句软乎乎的嗔怪:“别…痒的!”
“豪庭那边的事,需要我帮忙解决吗?”计斐还没忘了两人矛盾的起源,面上却淡淡的,没有露出异样,像只是随口一问。
接星星稍一犹豫就摇摇头:“还是不用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嗯。”计斐松开手,没有强求的意思,“如果遇到什么难事,记得要跟我说,不要让我担心。”
他稀松平常的口吻让接星星意外的安心,伸手勾了勾他作/弄人的手指:“我知道的,你不是说过我最会逃跑了,解决不了的事我肯定会跑得远远的。”
计斐的回应是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轻的吻:“那你一定要跑得快一点,我好接着你。”
一句话仿佛将浸染在暄和光影里的两人拉扯回了许多年前,挺拔修长的少年一次次站在阶下,立在光里,伸手接住跌跌撞撞逃跑的小鹿。
“好,你一定要接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