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勉上次赌咒发誓,不会再不顾她意愿关着她,奈何他的信誉不可靠,在长安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裴静文原想回绝高禾邀约,高禾忙着追赶妹妹,没等她出言拒绝便跑出二里远,她只好多留一天。
翌日,裴静文准时造访九玄观,怎料九玄观大门紧闭。
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左右,她找街对面书画铺借了纸笔,留下字条用石头压在门前。
她已来过,也算赴约。
裴静文翻身上马,才出坊门,迎面撞上李宝珠。
李宝珠撩起车帘,顶着萎靡的神色颠三倒四道:“昨夜家宴贪玩,和姐妹们胡闹几场吃醉酒,禾表姐昨日被大舅舅禁足,今早醒来头疼得厉害,忘记派人出城给娘子送口信。”
裴静文皱着眉头听完,大概理解她话中之意。
高氏家宴上定是发生了什么,导致高禾被宁王禁足。
她慌忙间托李宝珠赶早转告她邀约取消的事,李宝珠昨夜闹腾得太疯,现在才想起来高禾的嘱托。
临川长公主照拂她多日,李宝珠又赔了几声不是,尽管白跑一趟心头不是很爽,裴静文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摆摆手说了声无妨。
李宝珠为了赔罪,坚持要送裴静文回南郊别业,裴静文正好也想问问高禾突然被宁王禁足的原因,便让秋十一把马拴犊车上。
“昨晚家宴,二舅舅问起禾表姐修道见解,禾表姐没来得及答话,大舅舅便说为禾表姐寻了门亲事,以后再不修道了。”
“禾表姐倾慕怀玉真人,哪里肯嫁给素来厌恶的臭男人,碍于二舅舅在场不好开口。”
“后来家宴散了,她和大舅舅在宫道上起了争执,我和赢儿刚好路过,劝和半天,禾表姐不肯服软,大舅舅命几个仆妇架着她上车,临走前托我转告你一声。”
许是酒醒得差不多了,李宝珠言辞比刚才清晰。
“唉,其实这也不能怪大舅舅,大舅舅膝下六子两女,向来娇惯禾表姐和月儿。”
“自打月儿和亲成定局,大舅舅常和母亲说后悔,不该纵容月儿不嫁,要是早点为月儿寻一门亲事,此番便轮不到月儿和亲。”
裴静文闻言轻叹一声,她理解宁王身为父亲的担忧,亦同情高禾被逼成亲的遭遇,默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滚动的车轮停下来,李宝珠掀开帘子正要斥问,一辆珠帘垂绕的七香车从城门那头缓缓驶入长安。
认出在前开路的常服护卫,李宝珠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吩咐车夫退到旁边避让。
裴静文纳罕地挑起纱帘,侧眸看向经过的那辆七香车,秋风拨弄珠帘晃来晃去,衣着华贵的少年嘴角上扬,垂首逗弄身旁女郎怀中婴孩。
少年的模样她有点眼熟,女郎她从前好像也见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具体是谁。
不过能叫李宝珠让路,少年或是女郎的身份必然不低。
李宝珠口无遮拦道:“以前都是她给我让路,自打她攀上太子后,我宝安县主竟要给妓子让道!”
裴静文好奇地“嗯”了声,李宝珠没好气地轻哼。
原来那少年便是太子高琦,女郎则是那日在浐水河畔,为高琦挡下致命一箭的荥阳郡三品郡夫人魏佑。
魏佑挡箭身受重伤,高琦带她回少阳院养伤,后来她伤稍微好些,便被天启帝下令挪去旁的宫室,待伤养好送她出宫还宅。
魏佑没有根基背景,徒有荥阳郡三品郡夫人之名,宴聚时常被明里暗里排挤。
直到两年前一次宴席,众人起哄要她跳胡旋舞,高琦正好也在席上,忆起场中翩然起舞的女郎。
后面的事不用李宝珠说,裴静文也猜到七七八八,那婴孩想是魏佑和太子的骨血,她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太子妃?”听到裴静文询问,李宝珠惊异,“凭她官妓出身,连最末等的九品奉仪都担不起,还想做太子妃要我给她行礼?她充其量就是依附太子的外室。”
裴静文困惑道:“那个孩子不是太子骨血?”
李宝珠摊手道:“是又如何,陛下不认其母,自然不会认孙儿,楚王虎视眈眈,太子怎会为外室子触怒陛下?”
裴静文感慨地摇了摇头,李宝珠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听说太子寻青鸟说情,陛下还是松口了,那孩子即便做不成郡王,至少也能封个国公。”
裴静文稀奇道:“竟能说动天子改变心意,那个青鸟好生厉害。”
“忘了你不知道,”李宝珠后知后觉轻拍额头,“华阴公主乳名青鸟。”
华阴公主名号一出,裴静文心中瞬间了然。
她曾听林望舒偶然提过,华阴公主表面上是宫人所出,实则和高滔同母异父。
天启帝应当真心爱过汝南公主,爱屋及乌,连高滔都能饶恕,何况心爱女人和他的女儿,自是给权给势给钱财。
不仅破例以畿内县为封,食实封三千户与楚王比肩,听说半年前还欲封她为吴王,遥领扬州大都督与越州都督,册封圣旨被门下省驳回,朝堂至今仍在为此事争吵。
想起远赴塞外的高瑕月,裴静文重重地叹了口气,夜里和赵应安提起这件事,两人不约而同发出长长叹息。
天亮后,两人向临川长公主辞别。
从长安入川有四条道,陈仓道平缓开阔,适合车马通行,只是要途经凤翔府。
裴静文曾考虑过走这条道,顺便接回裴娇娇和苏刚刚。
转念一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已知前面有风险她还不规避,和主动跳火坑有什么区别?
褒斜道第二好走,可惜北段的连云道也要经过凤翔,那便只剩下地势同样险峻的子午道和傥骆道。
和子午道比起来,傥骆道无疑是最短路线,但是通行难度翻倍,众人一致决定走相对安全的子午道。
凤翔,节度使幕府。
红枫铺满青石砖地,苏勉怀抱两只肥猫躺树下摇椅,有一搭没一搭晃动。
“子午道?”苏勉闻言一愣,随后抱起裴娇娇举过头顶,盯着大肥猫绿金色眼睛,“你阿娘又不要你咯!”
六岁的裴娇娇精力大不如前,轻轻喵呜几声,慢悠悠甩动尾巴。
苏勉戏谑轻笑,把猫放回膝上沿着纹路顺毛,漫不经心吩咐道:“王钺那些亲兵不是吃素的,子午道不好走,别吓着夫人,叫他们就走陈仓道,到梓州了再给我盯紧夫人。”
亲兵队长颔首道:“是。”
苏勉挠着肥猫下巴,懒声道:“幽州情况如何?”
亲兵队长回答道:“那小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边的弟兄暂未找到可乘之机。”
“至多明年上元节,”苏勉冷声下最后通牒,“我要听到他死的消息。”
子午道难行,好在几个装了高强钛合金的箱子跟着王钺先行一步,众人轻装简行,十月初抵达梓州。
裴静文给每个亲兵封了五两黄金和两匹绸缎作为谢礼,秋十一和黄承业也有份。
王延广看在王钺的面子上,婉言谢绝裴静文的美意。
晏复觉得他是自愿保护裴静文,学着王延广推辞。
王延广得知后狠狠敲他脑袋,代他收下女郎的谢礼,只待回西川后转交他的家人。
裴静文又在梓州最好的酒楼——望月斋,为他们送行。
转眼便是腊月下旬,四个半大少年放假回家,三进小院瞬间热闹起来,打打闹闹没一刻清净。
裴静文最先受不住,上街买了沓红纸,拜托周素清勾引他们学剪窗花。
四个半大少年,再加一个说话漏风的长夜安,跟周素清学了不到两天就撂开手,继续上房揭瓦,招猫逗狗。
赵应安也受不住了,抱了捆细竹竿和鲜艳颜料,请余顶天教他们制作鲤鱼灯。
鲤鱼灯是件大工程,成品又具有足够吸引力,以林耀夏为首的孩子们,每天缠着余顶天和秋十一,黄承业也被拉去帮忙。
腊月廿七官府封印,裴静文翌日依礼前往陆府拜见,陆乾什么都没问,只在她转身离开时失望长叹。
裴静文听到了,脚步微顿。
开弓没有回头箭,随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陆府。
除夕那天清晨,林耀夏连裘衣都来不及穿,趿拉着棉拖跑进中院正房,摇醒香梦沉酣的裴静文。
她抱着裴静文胳膊,要她快去看看林瑛,红着眼睛说瑛歌就要死了。
林瑛便是瑛歌,林建军要她和枫歌自己选姓,余芙蓉横插一脚,哄得瑛歌稀里糊涂选了林姓。
她还想哄枫歌从秋姓,沉默寡言的枫歌是个有主意的,坚持随故去母亲姓李。
裴静文就此事问过余芙蓉,余芙蓉望着天回答她,瑛歌姓林对她未来有好处,而枫歌姓秋对他更好。
林耀夏的哭嚎惊天地泣鬼神,裴静文走到姐妹俩的厢房时,周素清和赵应安也赶了来。
林瑛蜷缩在被褥中,小脸煞白,身体不停打哆嗦,周素清赶忙坐到床榻边,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把她抱在怀里。
裴静文和赵应安试图从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的林耀夏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
好半天,林耀夏抽抽搭搭道:“瑛歌她流了好多好多血,裤子……裤子红了一大片,瑛歌是不是就要死了呜呜呜呜……”
“瑛歌你不能死啊……”林光华和李枫听到这话,顾不得男女有别闯进寝室,扑跪在床榻前望着瑛歌,“你死了谁陪我们斗蛐蛐,谁陪我们掏鸟蛋……你死了扁担花再欺负我们,都没人给我们说好话……”
赵应安忍着笑拉走两个男孩,周素清去取月经带,裴静文给两个女孩上生理课。
按照林尔玉的规划,这生理课本该赵应安来上,只可惜世事无常。
两人回梓州后没想起这回事,周素清也没这个意识,导致两个女孩受了惊吓。
安抚好两个女孩子,裴静文倏地想起林望舒的嘱托。
“你是不是也该补避孕剂了?”裴静文杵了下看话本的赵应安。
“不补了。”
“绝经了?羡慕。”
“离绝经还有几年。”
“那你不补?万一这几年……”
赵应安翻身仰躺,盯着房梁上的避火图,轻笑道:“生下来。”
“你疯了?”裴静文不可思议地摸她额头,“没发烧,你说什么胡话?”
赵应安摇了摇头,莞尔道:“我没疯,静静,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生死一线时我就起了念头,一年多的深思熟虑,让我确定我愿意生下我和他的孩子。”
裴静文皱眉道:“你就是疯了,在小越谷时,你还劝我和你一起离开,今天怎么突然就……”
赵应安笑答:“我总不可能给他殉情吧,我爱性命胜过爱他。”
裴静文呐呐道:“那你还……”
“静静,你还是一个孩子,”赵应安转头看向茫然的女郎,“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裴静文不服气道:“滚蛋!”
赵应安收回视线,正色道:“三十而立,那是对于星历前的寿命而言,我始终觉得我们的成年期应该是五十岁。”
既有漫长生命,何必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