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蜷缩着身体翻倒在地,凌启城小厮叉着腰不忘补上几脚。
谢芝葳见他孤单影只闯进来,不敌凌启城主仆,想去护他却被凌启城抓住领子狠狠摔回。
撞在床榻硬木上也顾不得疼,谢芝葳指望着这里的动静能招来些人,可似乎若孟娴走前所说,正殿宴聚所有人都在哪儿,公主住的庭院有僻静偏远,竟一时无侍卫奴仆发觉现身。
谢芝葳这时才又道:“凌启城!今日行宫秋猎乃是皇家宴请,你恣意妄为也要看看场合,在天家面前闹事能得什么好处!”
他转过身,捏着她的下颌,掐出青紫,“自然是看的,天家?不教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如何好让你如愿进我文宣伯府?最好啊,是让你那个未来夫君晋王看看。”
谢芝葳心惊胆寒,只觉他的心思实在险恶刻毒,也后知后觉,原先眼皮示警乱跳的预感,根本不是那只是凭空扑出来白虎,而是比猛兽还可怖凶残的凌启城。
此刻鼓吻奋爪的人,正身立在她身前,垂目俯视,凉眸似暗夜丛林里洞察一切弱点的野兽所有。
“我没什么好处,最多得个更坏的名声罢了,可谢小姐你呢?本就饱受诟病的身世如今又没了清白,皇室婚约,祖护名声,圣旨钦点的庇佑,通通都没了。”
他字字句句云淡风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谢芝葳只觉得她招惹了一个疯子,一个根本无所顾忌的疯子。
家世显赫身份尊贵,幼年又受家族宠爱无法无天,因为身体后天残缺,骄纵恣意的性格扭曲,转变为狂躁偏执不计后果。
可他说得没错,凌启城本意无心羞辱轻薄她,是至她于死地绝境。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背景,倾轧女子不眨眼的世道,想要彻底毁掉一个闺阁清白女子,这是最狠的方式。
她握紧拳头,名声她不在乎,她为引晋王主动退掉婚事本就不惜声名狼藉,可决不想以这样受辱的方式收场,也决然不会让面前阴险狡诈之人得逞。
谢芝葳瞅准了面前之人的命门,心想着如何一击即中,让这个风流浪荡的人渣自此断子绝孙。
身前之人讽声不断自顾自说着,底下腿脚暗自舒缓中,又是一声清脆响动,谢芝葳的视线被遮住,只看见面前之人忽然身子颤了颤。
泻若千里江水的气势随波流去,寒光毕露的眸子也瞬然失去狡黠光泽,只冷然睁大,瞳孔颤动着如机械一般,缓缓转过头。
阿砚一簪子扎进凌启城店脖颈。
手中紧攥的银簪正是谢芝葳被打落在地的那只。
它如同最尖锐的利器刺进凌启城的颈处命脉,顿时血流如注,淋漓不尽,被刺之人骤然睁大的双眼逐渐失焦。
滚烫的血溅在阿砚脸上,他却是狠色不减。
凌启城痛声都咽在喉咙,好似死亡放大在面前,谢芝葳恍若石化,望着入目场景,脑中一片空白,如梦般不切实际,只觉得这好似是假的,心脏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亲信小厮更是惊惧后退。
四周仿佛遁入虚空,耳旁风鸣贯耳呼啸。那小厮骇意不止,哆嗦着去探主子鼻息。
而塌前的谢芝葳早已魂飞天外,唯有一些意识残留挣扎,颤颤巍巍去夺跪在地上同样惊魂未定之人手中的银簪,青白上是血色浓郁。
阿砚失手杀了凌启城,可那一瞬间谢芝葳分明看见他眼中的狠厉与决绝。
他是真想杀了凌启城,只不过行动付诸脑子还未反应过来。
危机时刻,几道身影忽然推门进来,是忽然而至的谢景倾、孟娴和采曲三人。
众人入目便是倒在一片血水里死不瞑目的凌启城,唯有采曲惊喝着后退被吓到。
“你们怎么敢!我家小爵爷可是文宣伯嫡长子!”凌启城的亲信哆嗦说着,起身动作要跑去通风报信。
几乎反应在一瞬间,孟娴回身狠力出手,利落重击下小厮被打昏。
谢景倾则惊愣呆住,看这一地狼藉,骇然惊变,旋即随孟娴动作反应神速的跟着阖上寝宫房门。
她神色凝重快步上前,“长姐,发生了什么?”话音未有如此严肃正色过。
眼前谢芝葳满手血红,手上簪子滴着滚热鲜血,她面上白净,阿砚却是脸上都溅了几滴滚液,鲜红颜色触目惊心。
“凌玉婵的哥哥,文宣伯长子,与我有些旧怨,刚乘四下无人意欲报复我。”她眼神尚且空洞难聚焦,逻辑话语还算清晰,话说着顿而清醒过来,握住谢景倾的手道:“他闯入我寝宫妄图轻薄我,阿砚是为了护我才失手将他误杀!”
谢景倾听完后抿着唇一言不发,面色难看。
继而神色冷静也去探地上血流不止之人的鼻息,谢芝葳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生成这般境地,只看着谢景倾收回手时,眼中微微露出一些厉色。
血糊了满地,凌启城已然无力回天。
这时突然有脚步声靠近,是公主遣来的婢女,敲门问声,却是未有动静。
试探着正欲推门看看,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谢景倾领着侍女孟娴从里面出来。
清丽容颜弯了弯膝,面不改色:“我长姐受惊不止,刚刚歇息下,请问这位宫侍,公主是有什么事吗?”
宫侍不敢当着回拜,恭敬道:“公主忧心谢小姐,派我来授意,若是谢小姐身子实在不爽便留宿行宫休整一夜,这座院子是公主旧年庭院,偏殿繁多收拾整洁,待会儿会调拨人来伺候二位小姐,二位小姐安心住下明日再回府也不迟。”
谢景倾点点头,“那便有劳公主费心。”
又扮做随口补声道:“烦请宫侍禀话,我长姐心惊不止,刚平复着歇下,劳公主关怀动戈调人来伺候,恐长姐再遭惊动受吓,有劳宫侍撤下一干奴役,我们幽静歇息一夜就好。”
宫侍会了意,领意离去。
看着身影渐远,周遭归为冷寂,谢景倾只递给身后的孟娴一个眼神,她不假思索的接收,随即伐子带风般反向离身。
公主派来的宫女走后,屋内安静听着的人低呼出一口气,稍做安心。
谢景倾复又进屋,走至谢芝葳跟前,抚声道:“孟娴已经快马加鞭回谢府请先生旨意,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长姐莫要担忧。”
她看了眼残局,又看着惊魂甫定的谢芝葳,安排好一切,“长姐,刚孟娴见行宫正殿秋猎筵席情形不对,搬出你身体不适的借口调我出来,好在公主听进去了以为你当真身子不爽,说让我们今夜在行宫破例休整一夜,你等会儿与我另择间寝殿住,这里先让我的暗卫收拾,他会收拾的不留痕迹。”
谢芝葳有些愣然,“不留痕迹?”
“是,长姐。”谢景倾回得干脆,清澈如水的琉璃珠眸中尽是冷冽,“他对长姐之举足以千刀万剐,这种人死了就教他死了,倒便宜了他,何必让我们染上不必要的荤腥脏污。”
谢芝葳有一刻的心惊,却是胆颤着压下那抹情绪,“可那是一条人命,怎么能说不染就不染上。”
况且这条人命还葬送在他们手上。
谢景倾向暗处唤了一声,名叫复朝的暗卫就这样无声无息从房梁上落下,恍如夜影鬼魅。
她转身正声吩咐,后又向谢芝葳道:“长姐放心交给我。”
晚间时,谢景倾将她和阿砚带到另一间偏殿住下,自己转瞬不见踪迹。
两人共处一室皆静默无言,谢芝葳忆起阿砚杀人时的场景,忽然意识到什么,只将阿砚拉到身前,重重发问:“阿砚,你是因为旧怨杀的他,因为你姐姐?”
若说凌启城是因为他妹妹的旧怨才找上她意欲报复,那阿砚狠心下手杀凌启城时的决绝,定然不只是因为她。
阿砚顿在原地,摇了摇头。
踌蹴良久闭上眼,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他殷红着双眼走至桌前,谢芝葳跟过去,见他摊纸执笔写下:我与阿姐身份低微出生卑贱却是清白戏子,阿姐那时,就是被他强迫玷污,后来被文宣伯得知,又说是我阿姐蓄意勾引,活活打死……
谢芝葳在无声沉静中,心如擂鼓的看完阿砚笔下的白纸黑字,话本书册中的奇门冤案都没有这些字句来的锥心骇闻。
阿砚姐姐,比他只大五六岁,被打死之际才被尸官验出身有怀胎,因是乱棍打死,一尸两命。
阿砚恨透了凌启城,可是杀他时的果断,满腔愤怒却是因谢芝葳而起。
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儿,是幼时温柔呵护他长大的阿姐,被凌启城害死。长大成年后,是让他永远不要自轻自贱的谢芝葳。
所以当他冲见寝殿看见凌启城欲对他行不轨时,满脑子全是,他不会让小姐成为第二个阿姐,决然不会!
一息之间爬起,逮到地上落在眼前的银簪,眼疾手快动作下,那根银簪便被拾起狠狠扎进凌启城的命脉脖颈。
少年迟了五年的反抗,终是在适才血洗怒恨一举报仇。
又是阵无言死寂的静默。
谢景倾回来时,那张纸被谢芝葳揉碎放到衣袖里。
“你去做什么?”她问。
谢景倾道:“我让采曲假扮成你在原寝殿歇下。”
她有些担忧,自顾自道:“不若我回去吧。”
刚从凳子上站起身便被按下,“长姐放心,那里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长公主还是派了人手来伺候,为防遗漏那间屋子还是要有亮光的,采曲娘子也说她不害怕。”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白日里明明被吓成那样,谢芝葳眉蹙着半解不解。
谢景倾看出她忧心,“长姐在这里休息吧,今日经历的变故实在太多,我怕你回去才是真的害怕。”
谢芝葳最后还是放心不下,遣声让阿砚回去陪着采曲。
谢景倾此时又道:“长姐,明日我们还要露面收个场,你脸上的伤痕得处理一下。”
她旧伤添新伤,脸颊下颌赫然的红印。
谢景倾为她敷上膏药,面颊上的麻意冰冰凉凉舒缓不少。烛火摇曳光下,余光一扫,似有新奇。
“那盆花瞧着眼熟,我怎么越看越像是安璇儿那朵什么银丝的稀有牡丹。”
谢景倾点点头,“是那朵。”
她讶然抬头,面前不施粉黛便国色芳华的人儿手中动作不减,风轻云淡道:“宴饮正席上,我赢回来的。”
“你刚说筵席上情形不对,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我当众与安小姐比试投壶,十发除去她掷出的第一箭,剩下的全让我投了进去,孝宁公主说我投壶九奇如此赢局场上无人能敌,就算是行宫花苑里那株仅此一颗的金丝灌顶牡丹,我若开了口也不好拂意思拒绝。”
谢芝葳惊奇听着,津津有味的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指着安小姐桌前的银丝贯顶,说既是她输给了我,拿她的便是,还说不好教她失了颜面,便顺手将先前那株枫叶芦花搬给了她。”她静静述说,顿了良久又懊恼声道:“本想着将那朵稀奇的牡丹赢回来送给长姐,若是料到后头会发生这些事,我就不该留在那里逞能出风头。”
后来孟娴所见不对的情势,便是安璇儿脸红脖子粗意欲发作,她这才借口支走自家主子。
谢景倾没说,她让安璇儿如此生气的真因,是将那株枫叶芦花搬给她时,在她跟前声若蚊蝇的低声道:“国色之花当配国色之人,这盆安小姐嘴中不伦不类的伤风败雅之花,便名副其实留给你自己了。”
此话一出,气得安璇儿当场黑脸,却在众多王公贵族殿下公主面前,不敢发作,只憋得脸红面僵,好不滑稽。众人以为她是玩不起,全然不知是谢景倾出言激怒。
谢芝葳瞠目结舌听着前面那些,已然惋惜不已,她竟错过了女主这样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