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漪缓步走到新身边,拍了拍新的肩膀。“既已想清楚,就莫再想着从前了。”新微微叹息,“我明白。那公主呢?接下来我们还要盯着太子那边吗?”
宫长漪垂下眼帘,“你们暂时还是盯着,我还不知道宫麟想做什么。我...”望着书房内牧染留下来的千金方注解,颓然闭了眼复又睁开。“我会去找父皇请辞一月,放下礼部的事务,我有点担心染染。”
新看着心意已决的宫长漪,没有劝阻,代理礼部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或许公主她们会不一样吧,公主比我卓越。
宫长漪问了一个宦官,宦官猜测许是在皇后宫中。宫长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交泰殿,停在原地。
母妃,为什么我们要住这里?这里一点也不好,离弟弟妹妹们好远。没办法呢,漪儿,因为只有这里最安全。
拂去纷乱的思绪,宫长漪快步走到了交泰殿。宫人通禀后,宫长漪冷着脸抬脚进了正殿。
宫长漪双腿跪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行了一礼。“皇后娘娘千岁。”“起来吧。”杨淑婉懒懒靠在榻上,剥开了一颗紫玉色葡萄。
“我父皇呢?”杨淑婉皱眉看向殿下眼神淬毒一般的宫长漪,“本宫怎么知道,你别老用那种眼神看本宫,吓人。”宫长漪冷哼一声,“你这皇后当得也是窝囊,什么都不知。”说罢,宫长漪迈步要离开。
“不是,小兔崽子!你给本宫站住!”杨淑婉站起身,下来扯住了宫长漪的袖角。“本宫有话要同你讲清楚,你先坐下。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不久也会去找你,我忍不了了。”宫长漪蹙眉憎恨盯着杨淑婉,不知道这贱人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宫长漪一把撤出衣袖,“本公主没有时间陪娘娘演戏,再者,杀母仇人非要我提醒您吗?”杨淑婉避开宫长漪无比怨憎的神色,语气和缓了些。“与你仇人交谈,顺着摸清本宫的城府,你也不亏不是?”
一言毕,宫长漪冷静下来。跟着杨淑婉坐到了对面的席间。
杨淑婉拎起桌上的青玉色画珐琅茶壶给宫长漪沏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尝尝,豫章新贡的西山白露。”见宫长漪不动,自己先品了一口。“还怕本宫下毒不成?”
宫长漪回击道,“若是别处,我定是不拒的。”杨淑婉闻言觉得好笑,也笑出了声。这小兔崽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我与你母亲算是旧识。那一年我父亲是辅国大将军,皇帝生辰宴,邀请了大臣家眷。我当时不过黄口,坐在下下席。”
诸位爱卿,今日皇后准备了一舞,与朕共赏。
江映月身着轻盈舞衣,水袖长垂,随着乐声缓缓起舞。身姿摇曳,长袖飞扬,时而高举双袖翩若惊鸿,时而低回婉转,轻移舞步,如推若引,似留且行。乐声节奏渐快,双袖急挥如雪飘,敏捷步态似流波,如流风行云般轻盈飘逸。
杨淑婉第一次见到战国楚风的古舞,台上旋转之女恍若瑶台仙子,误入凡尘。承载忧伤的眼眸融进了这最好的一曲舞。此后,不论什么舞都不及年少初见江映月的长袖舞惊艳了。
江映月,江南苏州巡抚之女。当时还是皇子的宫衡与郎中令等人南下游玩,在太湖偶遇出门祈福的江映月。温婉柔约,灵秀典雅,宛若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宫衡一见倾心,不顾德仁帝的反对,执意求娶为妻。
后德仁帝病危,宫衡夺嫡,力排众议,成为虞朝第九任皇帝。江映月随之做了皇后,天下都传称年少夫妻,凤凰于飞。
“后来我因着母家强势皇帝选我入宫,给了妃位。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杨淑婉说完又满了一杯,一饮而尽。宫长漪虽知道母妃家族势微,并非重臣之女,但是从面前仇人口中听来却有另一种悲戚。
“开始我与你母妃并无什么太好的交集,除却每日请安,很少说上话。”杨淑婉眼中已然是一股化不开的愁绪。“我初进宫门,行事直接。又自视将门嫡女,故而得罪了不少人。你母妃替我解过几次围,我才不至于降位。”
“我母妃向来贤德宽厚,她那样真心待你,你却落进下石,恩将仇报,简直无耻!”宫长漪听到此处忍无可忍,握紧了双手,眼中怒火燎原之势。
“你以为我自愿的么,小兔崽子。”杨淑婉无力向后仰头,鼻尖发酸。
好可爱的女娃娃,姐姐,小公主真好看。日后定是像你一样清丽动人,不如认我做干娘可好?江映月虚弱躺在床上,看着抱着孩子喜滋滋的杨淑婉,浅笑着道了声好。
淑婉,算我江映月欠你一条命,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愿,这种卑劣勾当我做不出来,况且要我亲手害死你,我宁愿死的是我。江映月垂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若非绝境,我决计不愿连累你。
皇权不稳,萧家意在后位,用兵权威胁皇帝。我早就是他的障碍了,这后宫之中除你外哪一个不虎视眈眈这位置。我落到她们手里,只怕更是生不如死。我能不在乎,但是漪儿不行,我不能连累我的漪儿。
只有你,淑婉。只有你坐上皇后的位置,漪儿才能保住。余嫔早就盯上了邓婕妤腹中胎儿,我虽不知她从何处下手,这胎定是保不住的。
多半是堕胎药,我已经透露了风声,到时她的仇家会出来指认她。余嫔最喜无风起浪,此人留不得。你就借机发挥,质问她的幕后主使,然后从我房中搜出巫蛊之术的东西,将我拉下后位。
不,皇帝不会相信的。你们年少夫妻,相敬如宾,他怎么舍得不信你。
江映月苦笑一声,心如死灰看着杨淑婉单纯模样。年少夫妻,哈哈,真是好啊。我与他早就如同陌路,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只要那个位置,任何威胁到他的都不允许存在。
他每日差人送来的补药里面就有乌头,他又何尝不希望我死呢?他只怕脏了他忠贞帝王的名声,我的母家于他无用。
此话如晴天霹雳,杨淑婉怎么也不敢相信,跟着跪倒在地。
淑婉,不必担心这些。那日我自会准备好认罪的说辞,不会引人怀疑的。这是一封给漪儿的信,请你帮我等漪儿嫁人后给她。另一封是皇帝这些年做的恶事,我将知道的全部写上去了,日后或许能成为你母家保命的筹码。
漪儿太小,若是知道我逝世的真相,定会沉不住气,淑婉,对不起。让你成了手染鲜血的恶人,此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杨淑婉抬起江映月的下颚,逼迫江映月看向自己。是,你安排了一切,那我呢?你可有半分想过我!我到底是因为谁在这囚笼留了这样久,你无心,江映月。
杨淑婉崩溃伏在江映月膝上痛哭,江映月同样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你为何要大兴巫蛊之术谋害邓婕妤的孩子!朕何时亏待过你!宫衡愤怒地甩了跪下的江映月一巴掌。
是,陛下从未亏待。太湖湖畔,陛下说要与我两厢携手,共赴白头,只许我一人。陛下前朝纷争夺嫡,臣妾便在后宫为陛下铺路。可是渐渐的,陛下当了天子,开始疏远臣妾。后来陛下有了陆昭仪,甚少来我交泰殿。
再后来有了邓婕妤,栗美人,阮八子,后来就连一个采女都能入了陛下的眼,都对我冷嘲热讽。我不甘,年少夫妻,怎么就变成了这般苦果。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我不允许她们也怀了孩子,一个一个都踩在我头上。我不甘!
最后一句,江映月几乎是吼出来的,压抑多年的情绪与委屈都融进这句话里,也终于为这段年少夫妻的佳话作了了结。
宫衡看着地上狼狈的皇后,怎么也没法将她与年少的温婉女子想到一块,什么时候出现裂痕的呢?许是她的忠言逆耳,许是她的不懂奉承迎合,许是她不明白什么是天子,哪有什么永远的少年郎。
众人散去,杨淑婉奉命协人带走跪地的江映月。你们都出去候着,本宫一个人足矣。
杨淑婉扶起跪地的江映月,一双眸子将要发红。疼吗?杨淑婉小心翼翼摸着江映月脸上被掌锢的红印子。没事,江映月左手搭上杨淑婉的手背,右手轻抹掉了杨淑婉落下的泪珠。
抱歉,连让你为我哭一场都不能。江映月泪眼婆娑在朦胧间最后看了眼杨淑婉。娘娘,时辰到了。
宫长漪听到此处眼眶不经意间也红了,“我如何知道你不是胡诌的?”杨淑婉起身从身后楠木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打开后掀开包裹的丝帕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宫长漪。
“我原本也打算等你嫁娶后再给你,可是我煎熬了十年,每次看到你用这张与你母亲几分相似的脸怨毒似的看着我,我都觉得痛心。如今你也羽翼渐丰了,不然你以为你最初几次显于人前的机会是你父皇给的吗?我不好明说,便借的那混蛋的名义。”
宫长漪颤抖着拆开了母妃的绝笔信,泪水模糊地看完之后,径直走到杨淑婉的面前跪了下来,生生磕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直击杨淑婉的心墙,多年封死的围墙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