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教堂大门紧闭，高耸入云的尖塔，像刺入夜空的漆色长矛。抬眼望去，高处层层叠叠逐渐推进的拱门露出砖石的黄褐色，白日是花瓣形的繁复美丽，夜色中看像静置人体胸腔中的道道肋骨，骨架鲸鱼的腹腔。

两柱间凌空而起的斜梁呈现上平下凹的样貌，像一只只蝙蝠垂下漆黑翅膀低空滑翔，尖利的造型带着一股诡异的美感，它在哥特建筑中叫做“飞扶壁”，美而幽暗，一如这个学派本身。

教堂午夜十二点，凄恻的钟声渐行渐远，只留下微弱的空灵回响，似乎在低声昭告着，聚集在此处的圣教信徒们……

此地已失去庇护，小小的抉择将引导最终命运的结局，事在人为。

祷告坛上，提灯盏的老人张开双臂，在胸前抓挠着画下枚枚十字，红宝石与绿松石在他树皮般的脸皮上，打下虫洞啃食似的光斑。

“我已做了我该做的，白日的安宁已是灵光与恩赐，夜晚属于梦魇的女鹰与报丧的亡灵，风暴与天灾从未离开，撒旦携贯穿地狱的长矛穿过永恒的寂静，苍白圣母在银色蜡像上流泪，谁偷走了圣母的遗像？野火说，巫女烧死了骑士，魔鬼还在我们身边，还回来、还回来……异乡人，这是最后的机会。”

红衣主教在祷告完毕后，身体如同折叠水囊般急速皱缩，苍白的脸泛着青灰，被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凌空提起，强行压缩成一片小小的扑克牌，骨骼断裂和牙齿剥落的声音森森作响，牌的边缘渗透出新鲜的血珠，来自毛孔和头皮的血——幻境变得更加凶险，它像预知了胎死腹中的婴儿，折磨着手里半死不活的阴物。

距离一行人进入幻境，已经过去一周，四人约定在午夜十二点的教堂碰面。

教堂大厅里晦暗幽深，随着祷告坛上属于主教的灯盏熄灭，坐席里只剩下四点微弱的光芒，分布在坐席的四个角落，彼此间看不清面孔，只能凭借声音猜测。

小镇的夜里，山峰寂静，能活动的只剩下我们这些倒霉的“祭品”。

“第一问，李，神罗的预备役成员，会派到米德加的哪个街区临时居住？电子ID是哪年普及的？”

露西娅的提问相当简单，我报出第五街区和一九九五后，她提着灯盏悄悄坐到了我身边，意味排除嫌疑。

在调查村民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在过去的逃杀游戏中，一旦有成员死亡，偶尔会出现皮囊与死者相似的魔物，搅入局中将幸存者吃完的惨案。

露西娅思忖了一会儿，丢出第二个问题：

“第二问，格伦，在夏日风情岛的任务中，我们选择的代步工具是什么？酒吧的夜间调酒师最擅长什么品类？”

格伦不假思索得回答道：

“金色陆行鸟，龙舌兰日出，我最喜欢加蓝色调酒与橙汁的鸡尾酒。”

第三问依然是露西娅出题，她问得很刁钻：

“那么马特，还是在夏日风情岛，第一个纪念品店最热销的香水是？”

马特叹了口气，知道露西娅在报复他抢着出任务，打碎了她准备带回米德加的伴手礼：

“海盐与鼠尾草，比起血橙与罗勒叶，前者居然在度假区更受欢迎，市场调研发现，热带地区的人们厌倦了热情的阳光，喜爱忧郁清新的气味。”

四盏灯汇聚在一起，作为第一个被提问的人，轮到我对露西娅提出问句：

“最后一个问题，露西娅，你记得萨菲罗斯吗？”

露西娅先是茫然得回顾了一下拉迪奥岛发生的事件，坠机、寻找同伴、鳄鱼怪的袭击、罗森的搭救、本岛的正面战场……三人组似乎在激战中，被手持铭刀的少年所救。包括格伦和马特在内的露西娅三人，忽然想不起这个少年的脸，还有他逐渐模糊的形象。

昳丽又冰冷的香气，在教堂的神像间蔓延，苍白的圣母掉下一滴红泪，嘴唇却抿作恬然微笑。

灯盏间烛火晃动，身处其中的人们却浑然不觉。在三人的注视下，我撩开领口展示青紫色的淤痕，手腕上迟迟不退的擦伤，可疑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些伤的来源绝不是“被同为寻宝同伙陷害，掉进洞穴”那么简单。

“你们果然记不清了，如果不是在寂静森林中发生的那件事，我也几乎要忘了他。”

像是下定决心，正当我要继续说下去时，镶嵌在金碧辉煌中的管风琴，发出诡谲的曲谱演奏声，琴凳上空无一人。

仅剩的几点烛火在霎时间熄灭，门窗无风自动，在关上的瞬间“咔擦”落了锁，苍白的尖塔落在墙壁上的影子，像刺穿骨血的长矛，伴随着管风琴的欢快乐曲，月光投射在整面墙的油画：浑身青紫的男性在绞刑架下，笑着去挠脖颈上的红线，巴洛克时期的银色宫廷华服上，深色血迹缓缓渗透。

画上的男人侧过头，黑黢黢的眼睛骤然瞪大，他向观众伸出右手，示意来一支双人舞。

他的左手藏在银色蕾丝的衣摆下，沾血的匕首露出一点银光，男人的微笑凝固在蜡像般僵硬的脸上，没有血色的嘴唇呈现出鬼气森森的柔软弧度。

四周漆黑一片，我像陷入梦境，压抑在喉咙里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半个字，视线里只有那幅该死的壁画，魔障一样！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背，这触感冰冷又阴湿，像抚摸水蛇滑腻细密的鳞片。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甚至觉得，这个傀儡的主人在幕后牵动丝线，借用鬼魂在与现世通灵。他说：

“四人站在黑暗房间的四角，贴墙沿顺时针走，会碰到不存在的第五个人——我的小朋友，我的小客人，你终于找到我了，我真的，好高兴。”

为了回应主人的兴致，吊在绞刑架上的女仆，低下头吐出点俏皮的笑，黑漆漆的舌根空空如也。

握紧右手的长剑，我迈出步子前，欠身鞠躬表示感谢：

“你好，树屋中不存在的房间号，对应的6号恶魔，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下来。”

“你很关心他么？如果我说，你再也见不到他……露出了有趣的表情呢。”

在男人幽灵般的操纵下，我不得不像一只支离破碎的木偶，被拉扯着跳完一支又一支舞，直到筋疲力尽汗流不止，双腿很快就不像自己的，疲劳的惯性扭动着腿部的每块骨骼。

无法停下，难以呼吸，浑浑噩噩，像穿上了恐怖故事里不停旋转的红舞鞋，恐怖片Boss正悠然得哼着歌摆弄我的手臂，思考要以怎样的姿势把这个趁手的玩偶，做成微笑的标本，他说：

“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我们头顶的圣母像，你看，冰冷又虚伪，最适合做成收藏。”

“你的头发很美，手也很美，搓上珍珠粉就像闪闪发亮的檀木和玉石，我会很细心保养的。”

割裂的梦境即将走到出口，鬼魂对现实的掌控正在变弱，我忍无可忍得捅了他一刀，在梦境消散前：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别打他的主意，听到没有？你是寄宿在6号恶魔牌里的鬼魂，我已经猜到了。”

他的食指指尖仿佛刀尖，划过脖颈时让人头皮发麻：

“好好享受这场游戏吧，我会一直、一直注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