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鸾的到来坚定了齐暖要去找一趟司与的决心。将叶鸾送回她自己的住处,让可怜的她终于能睡上个午觉,齐暖转而轻车熟路地来到司与的小院,小童却说司与早上的时候端着她送给他的那红木盒离去了,现在不知去向何方。
这家伙,不会找店家退了衣服,再把钱还给她吧,齐暖忍不住这般想着。司与愿意和叶鸾串通起来骗他不仅代表着他心里有些微妙的心思,还代表着他是个知礼数的面子人,若要延续他先前那沉默不语却好事做尽的风格,退衣服还钱也不无可能。
小童极有眼色地给齐暖端上了一盘点心,齐暖坐在院中吃着点心等着,想着无端揣测别人也不太好,于是干脆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闭上了眼睛,她倚在石桌旁,单手支着头,就这般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落日西斜,司与回到院中之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般景象:院中种着的柳树纷纷扬扬飘下如雪的柳絮,而在一场雪色之后,又是一抹染着夕红的鹅黄,像是在冬日雪地上绽放的春天的花朵,那么醒目,那么耀眼,美得那般惊心动魄。
他想起日间去那成衣店掌柜和制衣师傅说,齐暖并未否定他们称呼衣服的主人为夫君,虽然清楚她大概只是懒得解释,但司与早前好不容易重铸的冰墙又在听到消息之后轰然倒塌,辗转在口中的退衣还钱便绕了个弯,出口时便变成了帮忙改改那白袍的样式。
回眸成一笑,清冷几千春。司与望着齐暖,想到了不知在哪里见过、但就是突然在脑海之中浮现的一句诗词。
那冰墙塌就塌了吧,他想。他就在这里站着,只等着她睁眼。
齐暖便是在他盯着她发呆的时候醒来的,倒不是因为她睡得轻或者是别的什么,而是她心口处忽然的疼痛把她给痛醒了。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她眨了眨眼睛,并没有错过他寂冷眸中一闪即逝的惊艳之意。
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司与又是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开要避,然而他皱了皱眉头,却到底是将视线移回来了。
“齐暖。”他向她微微颔首,“久等了,有什么事吗?不妨进屋说?”
司与一开口齐暖就明白了,他没打算逃。于是她起身,“说事也有,但主要是来看你。”齐暖起身,随意拍了拍裙子上沾着的柳絮,“以及,道歉。”
面前穿着她送的那身黑袍的人没说话,只看着她,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疑惑来。“进去说吧,柳絮飞得太厉害了,我几天前来可还不是这样。”齐暖看了他一眼,轻车熟路地向他书房的方向走去。
司与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踏进自己书房的门,他跟了上去,把门关上的时候,齐暖已经在小圆桌后坐下了。
“我前段时间得知了一件事……”也许是受卞喧和叶鸾的影响,齐暖现在说话的风格也是单刀直入的,她把对着叶鸾讲的甲君乙君的事情又对司与讲了一遍,只不过把主角从朋友换成了自己,“……你怎么看?”她最后收尾道。
司与一直没坐,甚至他都没敢站在齐暖的面前。而是垂着眸子靠着墙,手扶在墙旁边的窗棂上,于夕日下不自觉渐渐握成了拳。“谁是乙君?左师兄吗?”他的声音很轻,问了一个和叶鸾一样的问题。
“如果是,你欲如何?”左朝融那可真是太无辜了。不过齐暖这次没着急否定,她看见他有些颤抖的拳,又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细看她才发现,司与的精神头好像不是太好,垂下的眼帘更显眼下的乌青,面容苍白更胜院中如雪的柳絮。
“不能如何,那是你的选择。”他将搭在窗棂上的手收回来,背在了背后,抬起眸来,静而坚定地望着她,“但你需要我的话,我会帮你的。”
齐暖闻言叹了口气,她有想过他会这么说,然而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动容。于是她站了起来,向他的方向走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又何须专门跑一趟来道歉呢?”齐暖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头去看他,“那东西虽然重要,但我也可以不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维持现状罢了。”
“可我不想让你失望,无论是作为师兄妹,还是作为朋友。”她也将静而坚定的目光望向了他,“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着那样的动机来和你相处。”
司与和她对望着,动了动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然而话出口却变成了:“那我接受了,你的道歉。”
然而齐暖却不允他这样欲言又止:“师兄,你好像另有话想说。”
“……”司与默了默,看她实在真诚、实在想知道的认真眼神,才下决心开了口,“论迹不论心。”你能来,我已经很欢喜了,怎敢再奢求其他。
心口的疼痛转瞬即逝,齐暖这才有些无奈地发现,原来她刚才那一长串解释与道歉,对眼前这人而言,都是一篇废话。
他早将满腔真情尽献,便无所谓她做了什么,更何况她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他既然从来没有怪过她,又谈什么原谅呢?到头来不过是看透了她于心不安,顺着她的心意说话罢了。
即便是顾知熙如今对她那般痴迷,当年他还未被姨母所养时,她依然能从他眼中看到惊艳之下没来得及藏尽的妒忌;即使是她对顾知然……但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只是将他当兄长而已。
但眼前人的深情又是从何而来,单凭着他中毒后那寥寥几日的照顾吗?齐暖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想,在那之前,他对她的心意早有了蛛丝马迹,不过他藏得太好,她和叶鸾甚至以为他厌恶她。
如此说来,这人当真是从见面起,直接就孤注一掷地为她投入了全部的深情。
齐暖叹了口气:“师兄,你这样,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对你了。”
“便做师兄妹,便做朋友。”他用她之前的话回她,“你若如此,我倒愧疚于刚才说的那话了。”
他已经将心意和态度挑明,如果她再装傻回避,那就太不像话了。他可以将深情尽倾,她又为何不能像他所期待的身份,担起这样的深情呢?
“是我要问的,怪不得师兄一腔真心。”齐暖想明白了,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此来还有一件事,想请师兄帮忙。”
“坐着说吧。”司与道。
齐暖之所以自己把自己关了三天,除了女主男主的事情之外,她还想了点别的。
昨日茵茵又不辞辛劳地飞到了她的身边,捎来了那人的消息。齐暖一看消息皱了皱眉头,他说他近日来凭着自己的感觉乱走,无意在当年的废殿之后发现了一个深三尺有余的凹陷,他本能地觉得这凹陷熟悉、下面应该埋着些什么东西,然而差了人去挖,却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后来属下们在那凹陷处忙碌了许久,才告诉他一个发现:凹陷表面的土层与周围的土层一致,只在凹陷一米余的地下,凭空少了一截和周围一致的土层。
凹陷深三尺余,长六尺、宽两尺,呈一个近似规整的长方形……那人只写了这么多,并未说他对这个坑是如何作想的,然而齐暖却懂得他的未尽之言——这是最简陋的、棺材的尺寸。
那废殿是什么地方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如果有谁能被埋入废殿之后,又是谁会在废殿之后挖坑埋人,那答案更是毋庸置疑。然而现在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全然不知有这件事,若不是那人的感觉出了错,事情便指向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他们的记忆都出了问题。
因为那个坑,从土质以及植物生长的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已经被挖了十多年。
然而他们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可能被埋入其中的人,到今年她才死了八年。
所以齐暖在接到传信后,并未立刻写信让茵茵回去,而是将它暂且留在了自己的住处,不急送出这封回信。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再去一趟元寨,找到那个人的卷宗——许杏的卷宗。
但是齐暖并没有向司与讲这么多背后的隐情。她只是说,想再去一趟元寨,找一份对她而言很重要的卷宗。
“什么时候去?”司与听罢只是很平静地问,上一次他没能陪齐暖去九巍山,这次终于能够弥补遗憾。
“我还要去问问师父花翎之毒的解药,不然你又中毒了,我可如何是好。”齐暖轻笑。
司与一愣,也极轻地笑了声。
“好,等齐暖的消息。”他如此说着。
从司与院中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齐暖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直接去找卞喧,问问花翎之毒解药的事情。
卞喧的院落里黑得很,只有主屋的方向自窗棂处隐隐传来了一点星火,齐暖起先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等稍稍近了前来、听到内中传来床板摇晃的细碎动静、奚玉照如银铃般的笑声、卞喧令人面红耳赤的告饶声……才觉得她这一趟来得,还不如不来,明明现在才酉时末吧!
齐暖双颊微红,正打算转身就走,换个时间点再来,内中动静却随着床板的一声猛摇尽数消止,随后她便听得了屋内奚玉照难得轻快,却无多少气恼的声音:
“门外是齐暖吗?要找你师父?”
齐暖难得地有些诺诺。她尴尬地硬着头皮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改日再说也不迟。今日冲撞了师父师母,是齐暖的不是。”
“倒也无妨。”奚玉照笑道,语气中却带了几份不容回绝的意味,“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让你师父收拾收拾便去见你。”
齐暖都不知道自己那个好字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她只知道一会儿将要迎接她的,只怕会是被打断好事卞喧的、歇斯底里的一顿狂骂。
即使是去找司与,不能确定他会回些什么话时,齐暖也没有现在这般忐忑。
吾命休矣,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