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暖必须要承认的是,她被面前出现的这人的脸吓到了。
无他,她——姑且先这样称呼吧,生了一张融合了奚玉照和卞喧长相的颜容。她眉心生了一点红痣,丹凤眼下的泪痣生在了与卞喧一模一样的地方,分毫不差。
这些都先不论,单就那双和奚玉照一模一样的眼睛中,便好像包罗着尘世万象,囊括着宇宙往来星辰、浩漫史书长册,齐暖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觉头晕目眩,脑中似乎像那日天降雷霆般多了很多东西,然而俱是过往云烟,留之不住。她赶紧垂下了眸子,避开那道似有情却又无情向她看来的视线。
这人生了一张娃娃脸,薄唇却与奚玉照相类,然而奚玉照周身的气质飘逸清冷,她却更似卞喧的高傲难与——她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裙,裙尾却渐渐扎染成了天青色,无数白色铃兰花在天青色的海洋中肉眼可见地向上绽开,簇拥着她胸前的起伏。那不是夸张的比喻,而是齐暖肉眼可见的真实,她甚至在这人身上闻到了芬芳的花香。
“跟我来。”这人淡淡地道,转过了身去。于是齐暖看见那些铃兰花的叶片与枝桠化作她衣后的飘带,长长地拖在地上,这人每往前走一步,那飘带便撒播下铃兰的花种,便以齐暖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根发芽,开出晶莹垂泪的白花。
照理说如此样貌、如此形容,齐暖应该不会怀疑她的性别才是,然而炸裂的地方就在于,她在与齐暖开口是的言声,分明与卞喧别无二致。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齐暖一面行走在铃兰花的海洋中,一面谨慎地开口问询。
山顶的情形已然和游紫梦中的大不相同。齐暖看见仿若没有尽头的田野,她的脚下是绿色,远处却是如雾一般的霭白;她听见不知名的乐器奏响在旷野之中,金声玉振里她更闻古籍逸事中记载的凤凰的暤鸣;她抬头惊见,泛着蓝色的天空像破碎的琉璃,化作坠落的流星栽向虚空之中,而不知从何而来的墨色迎着白日流星逆流而上,在她的的头顶上交织成一片黑压压的夜空。
她看见麒麟异兽身躯倒垂,如履平地地在夜空之上行走,吞咽下未及坠落的流星;她看见墨色中倒吊生长的铃兰,像果实一样垂在桃花树的枝头;她看见火红色的凤凰暤鸣着以一种决绝的姿势俯冲而下,而一直走在她前面的人向它伸出了手,于是那凤凰便在荡尽田中烟尘之前,先一步化作了那人身上橘红色的披纱,柔软地挂在了那人的身上。
“自姜聆创此世以来,此地已流转两千年余岁月。”那人回头,眉心红痣前所未有地艳丽夺目,“她的笔下,需要一个仙人,而这个仙人,只为主角服务。衪不需要名字,不需要身份,甚至不需要形体,若不得已,便以当代万器门与神医门门主形体为底显露人前——这便是我。我没有名字,你可以随意称呼。”
衪虽说了可以随意称呼,但这又哪能当真。“依阁下所言,齐暖倒是好奇一事。”齐暖所用敬称不变,“家师卞喧,曾梦见以您的姿态面见过上一代女主任素之。您方才说与两位门主的联系除了形体之外,可还有其他的联系?”
“你可知此地是何处?”衪不答此问,只向齐暖反问。
“齐暖眼拙,只看出此地非是九巍山。”齐暖答。毕竟这眼前的一切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若说震撼,也唯有那夜窥墨字可比了。
“这里是现实世界与书中世界的夹层。”衪淡淡地解释道,“姜聆的书中世界需要一个仙人,然而此地灵力尽由女主角反哺她身,又怎能再供养出一个拥有灵力的仙人?既然供养不出,便只能借人魂体,并借世代相传九巍山仙人传说形成的愿力,杂糅出你眼前这般似是而非的造物。不过这个造物到底又占了个现实世界仙人的名头,所以大概也能算作伪仙。”
灵力她本就知之不多,至于那所谓愿力更是闻所未闻。齐暖听得似懂非懂,默了默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以家师……是您的一部分,但又不全是?”
“我也只是借用他魂体的一部分来驱动愿力的使用,出借魂体次数太多,于他们的寿数而言不是好事。历代女主角来此地求医问药者居多,求神造物者少,所以你可见如今神医门凋敝至此。”衪说了极长的一段话,眉头微皱,显见是不愿解释,却还是得满足齐暖所需。
齐暖将这段话连同上一段话连着捋了一下思路,大概有些懂了。九巍山一直流传着仙人的传说,全大陆的人无不对之心驰神往,这样的冀望可能便在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力量,顺势汇聚在了衪所言的夹层之中,作为灵力的替代品使用。
然而愿力又要有人使用才能发挥出来效果,虽然不知为何帝姬没有设计一个真正的人来使用这种力量,可能只是因为她懒得写。毕竟文字尚且可以凑合,然而小说世界内部总要展示出仙人的视觉形象,仙人在借用两门门主形体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按照女主角需要的不同,借用不同人的魂体以驱动愿力,解决女主角的实际需要。但是……
“为什么非得是女主角?”齐暖想到最后,忍不住问了出来,“男主角不行吗?”
“不行。即使你是当代的女主,现在若想让我动用愿力治你所谓的心病,也不行。”衪理了理快要滑下的凤凰披纱,顺势抱臂环胸,如此说道。
“为何?”齐暖疑惑。
“你知道姜聆写的是言情话本吧。”衪淡淡地甩出来一个令齐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是女主,那么你的男主是谁?又在哪里?”
“不是当今太子顾知熙吗?”齐暖之所以有刚才的反应,是觉得这问题是根本不需问的。
“为什么?”衪追问得很快。
“因为……”齐暖如此说着,她正欲回忆起得知这消息时的情况,却猛然更想起她和他在对过消息之后骤然生起的怀疑——齐暖打住了自己莫名发散的神思,避重就轻地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人说,无论潞江水患或是我和顾知熙的事情,都是已经发生过的,而现在前者已经被检验过了。”
衪闻言嗤笑了一声,面容略显扭曲。“你是当代的女主角,在姜聆不能执笔的情况下,只有你才能选定男主角,而男主角的定义只以你是否爱他为准,旁的一律不作数。现在我没有看到你的男主,所以我刚见你时,才说你这趟是来早了,等于白来。”
齐暖对顾知熙连喜欢都称不上,先前唯一她认为她动了心的人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游肆的名字就在这时轻轻飘进了她的脑海中,然而……选他当男主角?齐暖拧了拧眉,将他略过去了。
接连否定了好几个可能性,齐暖在此时不得不考虑起那个现在离她最近的那一位了。“我如何才能确定谁是男主角?看看他能不能上九巍山顶?”她如此问着。
“可以试试看。”衪没有全然肯定。
“有了男主,就能拜托你救治我的心病吗?”齐暖总觉得这买卖有点太亏,她又不是不能忍这疼痛,只是觉得有点麻烦。
“愿力的启动条件就是承爱情而来的女主许愿。你做到了,我自然尽力。”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读透了她的心思,衪又补充了一句,“愿望实现之后,我会取出你身上主角的身份象征,从此你便会成为普通人,也再上不到这里了。”
有这好事,齐暖简直求之不得。虽说那所谓男主的问题令她有些头疼,但到底是有了个努力的方向,至此她来九巍山要探寻的问题被解决了大半,齐暖自觉圆满,不欲久留,便道了声谢,打算告辞。
“不要试图一个个地把人带过来试。”衪却忽然叫住了齐暖,叫住之后,顿了顿才开口,“有把握了再来,卞喧是神医门历代门主中魂体最差劲的,受不了那么多次借魂——你走吧。”
衪一言落下,天上奔走的异兽、绽放的花草如拨动了时序,渐次退回初生的模样,最后化为星辰湮没于正在坠落的黑色夜空之中。白日同云雾一同升起在已然变为一片穹芜的九巍山山顶之上,仙人也隐去了踪迹,仿若不曾出现,亦不曾对她言说。
齐暖心有所感,在下山时向西方而去,那莫名的感觉带着她在浓雾之中寻找到了已不知迷路迷到何处,神情萎靡不振、正不住地打着哈欠的卞喧,以及……
“师母?”齐暖有些惊讶地唤道,“您什么时候也来了?”
比起看着好像熬了几天大夜的卞喧,披着白裘的奚玉照看上去就精神多了。她一面给卞喧喂着恢复体力的药丹,一面看向齐暖,唇角微勾:“昨天小鸾有向我提到今天你们要上九巍山的事,我心中一直放心不下,也上了山,又恰巧遇到小鸾受了伤落到半山腰,把她安置妥当之后,便来找你们了。”
“不过只找到了昏睡的夫君。”她垂眸爱怜地望了眼身旁蔫哒哒的卞喧,随口关心起齐暖的情况来,“你许是已经上了山顶了?如何,仙人可应下救你的病?”
衪选择魂体的对象也包括奚玉照,她了解其中内情也是合理的。齐暖便道:“我确实登上了山顶。不过治病却未成行,大抵是没有满足仙人的条件罢。”
她没有具体说条件是什么,奚玉照也没有问,只宽慰道:“有希望就好。没什么别的事,就在九巍山常住,直到条件满足、病治好了,再回也不迟。有需要万器门帮忙的,便和小鸾说,你是夫君的弟子,我也会尽力相助。”
师母还真是情绪稳定的人啊,正正好适合师父。齐暖谢过她后如此想着,将视线投向虽看到她来却也没劲打招呼、只哼唧了两声算作自己还清醒着的卞喧,又看了许久二人的互动。
其他人有些难办,就从司与开始吧,齐暖想。虽然她不介意且完全理解,但那是个很好的由头不是吗——是他先串通着叶鸾一起,试图骗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