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山庄,密室。
夜郎君坐在书案前翻阅着暗卫从各处递来的密报,烛光映在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动容。
“做得不错。”夜郎君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各自稳住阵脚,按计划行事。兰亭山庄……蹦跶不了多久了。”
夜郎君指间正捻着苏奕刚递来的一份关于盐船案后续的密报,密报上说,兵部虽震怒,但兰亭山庄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由于朝廷合作多年,极力周旋下,案子暂时被压了下来——不过,这一切也早在夜郎君意料之中。
青鹄那边,水已搅浑,神捕司不得不就此收手,暂时无法再打惊鸿山庄的主意。
西南分号在茶马生意上与兰亭斗得激烈,成功牵制了对方大量精力,局面也尽在掌握之中。
而盐船之事……表面上虽并未撼动兰亭山庄分毫,但这棵看似根深蒂固的大树,已于根部被狠狠劈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主人,楼主从京中传来密信!”
就在嫣红与苏奕轮流汇报完庄中事务之际,黑鸢与青鹄闪身进入密室,青鹄三步并作两步从从上前,小心地奉上一个铜制圆筒。
沈墨终于来信了。
夜郎君熟练地打开筒盖机关,从中倒出密笺,沈墨那熟悉的、清峻中带着一丝从容的字迹顿时展现眼前。
“郎君钧鉴:江南风起,搅动四方。此番‘热闹’,着实妙极。京中耳目回禀,神捕司因各处‘流匪’滋扰,疲于奔命,加之盐船一案牵扯兰亭,使其自顾不暇,针对惊鸿山庄之窥伺已然松懈,京中形势亦渐好转,风头确已暂过,可喜可贺。”
看到此处,夜郎君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松弛了些。他虽无比信任沈墨的才能,但长久未得消息,心中毕竟仍有不安,如今才算彻底放心。他知道沈墨传信必然还有要事,忙将目光继续下移:
“然,打蛇当击七寸,除恶务求其尽。兰亭山庄此番虽受挫,根基未伤,犹有余力反扑。其与朝廷牵绊太深,实为我等心腹之患。如今,正是趁其病取其命之良机。”
夜郎君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沈墨此言,正合他意,兰亭山庄这助纣为虐的腌臜败类,绝不可留!
“墨已着手调集人马,将亲赴兰亭山庄左近。彼处‘热闹’初歇,人心未定,正是安插暗桩、搜集铁证、布局收网之绝佳时机。墨会在兰亭外围先行布置,静待郎君莅临,共商雷霆一击。”
“惊鸿山庄处亦不可大意,嫣红、苏奕仍当用心安抚人心,整饬内务,稳固根本。若庄中诸事已初定,大局稳固,万望郎君速速启程,与墨会合于兰亭。兰亭山庄之覆灭,非郎君亲临坐镇、执刀断首不可成。”
夜郎君心中一动,沈墨向来运筹帷幄,坐镇中枢,此次竟要亲临险地,足见其对扳倒兰亭山庄的决心,也说明时机确实到了最关键处。惊鸿山庄这边,有嫣红与苏奕坐镇已经足够,如今黑鸢的伤势已基本平复,他也当尽快带着两名随侍和精干暗卫动身了。
夜郎君正待安排行程,忽见密笺背后还有一行小字,连忙翻过细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楚姑娘回药王谷后,一切安好。郎君北上途中,可经三津渡转道前往药王谷探望,再至兰亭与墨会齐。收官之局,静候郎君落子。”
夜郎君的指尖骤然用力,竟将信纸戳破。他似乎是急于掩饰什么一般,忙用烛火点燃这张薄纸,看着那清俊的字迹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青烟,在密室中漫开淡淡的焦煳气息。
“苏奕。”夜郎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属下在。”
“你务必协助嫣红,全力督办庄墙修缮、伤员抚恤、庄户安置诸事,尽快稳定人心,所需银钱物资,不必吝啬,尽数拨付。”
“是!”
“青鹄,你与黑鸢精选二十名身手最利落、心思最缜密的暗卫,准备随我北上兰亭。”
“北上?”青鹄眼中精光一闪,随后与黑鸢异口同声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夜郎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京城的风头已过,江南的棋局也已布下。接下来,便是直捣黄龙,彻底铲除兰亭山庄的时候了。沈墨在兰亭外围等他,等着与他一同,为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敲响最后的丧钟。
兰亭山庄一除,他便可肆无忌惮地使用这些年来在江湖中经营的人脉和往日旧部,到时……就是与那昏君算账的时候了。
黑鸢与青鹄很快挑选好了随行的暗卫,嫣红与苏奕也为他们迅速备齐了北上所需的车马物资,并亲自送到官道岔口才不舍分别。
惊鸿山庄到三津渡不过数日路程,夜郎君心中却饱受熬煎。
这日的三津渡口喧嚣依旧,商船云集,人声鼎沸。夜郎君与众人在渡口边一处茶摊歇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条通往药王谷的、相对清冷的官道。
沈墨密笺上那句“可经三津渡转道前往药王谷探望”,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此时此刻……再也无法平息。
兰亭山庄的覆灭在即,每一步都需谨慎,每一刻都弥足珍贵。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不停蹄直奔兰亭,与沈墨共商那雷霆一击的收官之局。
可……他的心,却不听使唤。
那抹清冷的、带着药香的身影,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眸……总是忘不了,就算是想先放在一边也做不到。
自离开京城后,他忙于布局、厮杀,已经多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沈墨只道她“一切安好”,可这四个字,怎能抚平他心底那份翻腾的焦灼?
她回药王谷后,寒髓凝脉可有发作?那些不长眼的病人,可曾对她有过刁难?
还有,她……可曾有过那么一丝半缕的念头,想起过他?
“主上?”黑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询问。她顺着夜郎君的目光望去,立刻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微一黯,随即又垂下眼帘。
夜郎君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渡口的潮湿水汽的凉风灌入肺腑,却压不住他心头的滚烫。他将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青鹄,黑鸢。”
“属下在!”两人齐声应道。
“你二人先行率众暗卫赶往兰亭与沈墨会合,我有些琐事要处理,过几日便到。”夜郎君的目光扫过身后二十名精悍的暗卫,“一切行动,暂听沈墨调度。”
青鹄和黑鸢都是一怔。主上竟要单独行动?在这紧要关头?
青鹄反应更快些,立刻抱拳道:“属下遵命。”
“不会耽搁太久。”夜郎君顿了顿,低声补上一句,更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沈墨那边布局需要时间,我……赶得及。”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神骏的黑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喧嚣的渡口。
夜郎君策马疾驰,两侧的山林飞速倒退。初时,他还能用“顺道探查药王谷附近有无异常”这样的理由来安抚自己躁动的心。可随着药王谷越来越近,所有的借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就是想见她。
迫切地,不顾一切地想见她。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哪怕她依旧冷若冰霜,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戒备地瞪着他。
哪怕……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
这种近乎失控的冲动,对于习惯将一切牢牢掌握的夜郎君来说,陌生得可怕。
但他无法抗拒,仿佛药王谷深处,有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系在他的心上,正将他蛮横地拉扯过去,同时勒得他心脏生疼。
临近谷口,他放缓了马蹄,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谷外隐秘的树林中,裹紧了黑袍,小心地往药王谷内行去。
此刻天色才刚沉下来,夜郎君借着山岩与草木的掩护,避开药王谷中的值守弟子,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他的身法快得惊人,虽是第一次踏足药王谷,但心中已经不知眷恋了多久。
他知道楚清荷的住处是药王谷后山前的一座竹楼,那里竹林环绕,清幽静谧,是谷中最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
越是靠近,他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急切和期待就越是鼓噪。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可能正坐在窗边翻阅医书,烛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想象中的画面让他喉头发紧。
然而,当他如同一片落叶般无声地伏在竹楼外的树上,凝目看清院中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僵住。
楚清荷就坐在院中,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她身上,给她平日里略显清冷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原本该是让他心神摇曳的一幕。
可偏偏,她身旁还坐着一个人——是莫风。
那个曾经缠绵病榻,需要楚清荷日夜看顾的药王谷大师兄,此刻看起来……确实已经大好。
他身姿挺拔,气色红润,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和楚清荷讨论医书上的古方,楚清荷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和又亲近的笑意,是夜郎君费尽心机也未曾在她脸上见到过的。
莫风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楚清荷拂去了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两人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咙,又苦又涩,呛得夜郎君几乎窒息。紧随其后的,是如同野火燎原般无法遏制的嫉妒!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