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至城外大营,由禁军接替苏州军护送御驾回宫。这日,文武百官得知陛下将至,早早候在正阳门外。
短短数月,诸臣心境跌宕起伏,先是先帝后相继离世,新帝登基后又突发恶疾,而后丞相一夜之间被押入刑部大牢,罪名竟然是谋反弑君。
原来陛下龙体无恙,而是与信王亲自暗访江南,查清了端靖太后遇刺一案,朝中再无人敢轻视这位少年天子。
日光映着旌旗,骏马迎风嘶鸣,天家仪仗缓缓驶来,朱漆城门大开,皇帝和信王车驾先后进入。百官跪至两侧,音如洪钟:
“恭迎陛下回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明烨稍作梳洗,掸去仆仆风尘,更换龙衮高坐明堂。
刑部尚书持笏奏道:“陛下,丞相孙同、前禁军统领韩祁、苏州松陵县令邱邵,勾结诃陵谋逆弑君,经陛下与信王查证属实。孙、韩两人已由三司会审,信王所呈证据确凿,二人无可辩驳,暂押于刑部大牢,请陛下降旨裁决。”
“请陛下降旨裁决——”
除了信王和裕王揖礼,其余人纷纷下拜,唯恐跪慢一步被打入孙党,从前与孙韩两家交好的人此时也未有丝毫异言。
李明烨:“先帝龙驭归天,国丧哀哀,朕始登基,承孝治邦,然有丞相孙同、前禁军统领韩祁、苏州松陵县令邱邵,串通异族,谋逆弑君,不敬社稷,致母后薨逝,朕心哀痛。
现处以孙同、韩祁死刑,三日后午门行刑,家产全数充入国库,十六以上族人皆绞,十五以下男流放,女为婢。念邱邵是从犯,又畏罪自裁,不株连其家人。
犯人莫娘业已自尽,待南境驻军查清其身份后再做决断。”
“陛下圣明——”
李明烨在冕旒后看着他们山呼万岁,知道这全都仰赖皇叔,那人金冠束发,穿着描金黑缎蟒袍,腰系白玉带,正欣慰地朝自己浅笑,撞上他温柔的目光,李明烨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李明烨:“信王皇叔乃朕尊长,倾尽辅佐之劳,屡次舍身相护,为表仁孝,今后皇叔见朕免跪。”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还能拦着皇帝报恩尽孝?群臣齐声称是。
李允昭:“臣,谢陛下隆恩。”
没想到他孝心至此,自己也没必要扭捏作态、推拒不受,那样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心意?
散朝后,一位穿红袍的年轻男子候在信王车轿旁,等李允昭走近后说:“太医院姚伫春给王爷请安,微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照顾王爷金体,此后于王府任职,听凭王爷差遣。”
一个时辰前,他正在太医院整理医书,他的师父章御医突然来告诉自己,已经向陛下举荐他为信王调养身体,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太医院取。
可见陛下看重王爷,信王铲除奸佞有功,伺候好王爷自然会得陛下青眼。
姚伫春感激师父提携之恩,决意要不遗余力地照顾信王,不负陛下和恩师的信任。
李允昭:“嗯。”
烨儿那孩子怎么还惦记着自己那点毛病,刚夸过他老成练达,堂堂一国之君,总是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这样下去可不成,李允昭腹诽到。
回到王府,日头还高,李允昭已经困倦得不行,回京路上他养成昼夜颠倒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请王爷容臣为您诊脉。”即是调养身体,就要先行诊断,姚伫春甫一上任就恪尽职守。
太医是奉命行事,李允昭并不拿乔为难他,自觉撩袍往太师椅里一坐,待姚伫春将脉枕取出放在案上,他伸出手来。
姚伫春跪在桌旁,指腹切上李允昭的脉搏,弱脉沉细如绵,缓渡三关,竟是内里亏损……虚不受补之象,为保无误,他还是再细细切来。
李允昭见他神色逐渐凝重,不免被他唬住,轻问:“如何?”
姚伫春看了一眼信王,不敢在他面前直言,恐他心神不宁加重病情,泰然道:“王爷只是有些体虚,劳累过度所致,不必担心,微臣会开个方子为您调养。”
或许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后还有转机。
“能否配些甘甜的药?本王吃不得苦。”想起那些黢黑的药汁,他的胃就一阵抽抽。
煦风噗嗤一笑,又马上憋住,但为时已晚,已经引来王爷警示的目光。
“良药苦口,不过臣可以为王爷备些蜜饯。”姚伫春哭笑不得,堂堂亲王竟如此小孩子气。
李允昭让姚伫春下去休息,并派人为他在王府找间清净的院落,研习医术的人大抵是喜静的,反正从前他爹的侍妾们住过的院子如今都还空着。
姚伫春告退,转身出门时正巧碰上一名华服女子被一众婢女簇拥着款款而来。
头戴衔珠金雀冠,身穿鹅黄轻绡衣,手挽淡翠披帛纱,端方沉雅,披沐日光,恍若神女。
姚伫春不敢多看,在边上躬身揖礼,待云霞珍珠履从眼前经过,他才退出门外。
李允昭已经站起身,微微弯腰拱手,稍显殷勤地笑道:“姐姐安好。”
姚伫春还未走远,这话被他听到,原来是康宁郡主。
“信王殿下好勇猛。”
李若晗漠然开口,施施然于上首落座,她面若银盘,杏眼雪肤,周身的高贵清雅与李允昭如出一辙,却少了他的三分轻佻,更多的是明媚端庄。
“白龙鱼服,独闯贼穴。”李若晗朱唇轻启,语中带了些讥诮,“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姐姐过誉了。”
她嘴角微微抽搐,呼吸急促,显然怒火中烧,“都出去,关好门。”说出的话却异常平静。
“是。”婢女仆从匆匆退至堂外,煦风也小跑而出,只对李允昭留下一个“王爷保重”的眼神,最后不忘把门关上,李允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目送他离开。
“姐姐息怒,啊——”
“快放下!苏州织造府进贡的双面刺绣啊!江山图。”
“这件真不行!先帝御赐红玉冰雕!”
“救命啊——郡主打王爷了——”
“淑女!你是淑女!”
“有失皇家风范!啊——”
…………
煦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大家从院子里赶出去,给王爷留几分颜面,他在门口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救命……姐姐……我真……跑不动了……”
李允昭伸腿瘫在右下的椅子里,李若晗也在左侧的方几后掐腰喘气,她也跑不动了,干脆也坐下歇着。
许久,李若晗淡淡说道:“你知道现在外面都说你什么吗?”
“什么?”
“他们说你想当摄政皇叔。”
李允昭无奈勾唇,“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李若晗:“历朝历代,有几个摄政王能够善终?谨之,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娘已经不在了,你要再有什么事,我也……”
余下的话她哽咽着说不出,再开口就要哭出来。
李若晗眼眶微红,蓄着泪水,李允昭急忙坐到她旁边,倾身拉她的衣袖,说:“不会的。”
李允昭看着李若晗生生将眼泪咽下,心如刀绞。
长姐如母,十几年来她掌管偌大一个王府,打理中馈、人缘交往,还要费心管教自己,虽然打人有些疼。
李允昭:“陛下还小,有人要害他,他是我们的侄儿,我又是看着他长大的,总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信王府备受皇恩,理应责无旁贷为君解难。”
“去了一趟江南,怎么没带个姑娘回来!”李若晗静默许久,突然转头质问他,看到李允昭没有血色的脸和嘴唇,突然后悔刚才不该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一会儿得好好问问煦风他都干了什么。
“姑娘没我好看。”李允昭不要脸地说,同时心道,李若晗!善变的女子!
“方才有个穿官服的,做什么的?”
“陛下体恤我为除奸佞劳心劳力,孝敬给我补身体的。”
太医被信王说得不伦不类,他还一副满足的表情,看得康平郡主有些恶心。
李允昭累极,支着头假寐,李若晗看不得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李允昭?你死之前能不能生个孩子出来?”
李允昭靠着扶手的胳膊一滑,“抱歉,生不出。”整理好姿态后又道,“你是长姐,还长我三岁,要生也是你先。”
李若晗觉得这话简直是在侮辱她,“谁跟你们臭男人生孩子!”她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允昭表情严肃,他明白姐姐这是在逃避,她怕遇人不淑,步娘亲的后尘,不然堂堂郡主,怎么到这个年纪也不愿议亲。
李若晗出门后,让煦风把李允昭在江南的事大致讲一遍,煦风畏惧郡主更甚畏惧王爷,俯首顺从,她听后又握紧了拳头,“李!允!昭!”
信王早已提着袍子溜之大吉。
傍晚,李允昭服下姚伫春精心配制的汤药,一个时辰后鼻血不止。
“姚大人,敢问你给本王喝了什么东西?”李允昭靠着椅背,仰头用帕子捂住鼻子,居高临下地盯着跪在自己脚下的青衫男子。
“下官学艺不精,配的药略有些猛,伤了王爷金体!请王爷恕罪!王爷,不要仰头,血会倒流入脑。”
他用的明明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温和补药,到了这位王爷身上竟成了猛药,姚伫春只得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总不能说您底子太差,承受不住才会流鼻血。
李允昭倾身向前,右手撑在膝上,正好盯着他,“帮本王止血。”姚伫春是陛下派来的,自己不好责罚他。
“血止不得,王爷恕罪!热火不散,淤积体内怕是会伤肝损肾!”姚伫春觉得他的小命今日要交代在信王府了。
李允昭两眼一黑,平静地点头说道:“好,依你,约摸流到什么时候?”
“回王爷!大概半个时辰!”
还好,不耽误明日早朝。想起早朝,李允昭就想起陛下,都怪李明烨那死孩子,没事看什么太医,没病也被折腾出病来了。
“你退下吧。”他现在不想看见这小太医,长得怪稳妥的,怎么净干些虎头虎脑的事儿。李允昭全然不知是自己原因。
“多谢王爷,微臣告退。”
姚伫春未出庭院,李若晗在此时匆匆赶来,他在侧跪拜相迎。
李若晗走过,略顿了下,又转身回到姚伫春跟前,“你就是白天的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