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十二年冬,周献帝驾崩,百官送灵柩前往皇陵。
京郊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白幡纸钱在雪中飘荡,整个上空笼罩着惨淡愁云。
皇后与太子扶棺,皇子宗亲及百官随后,左右后方皆有禁军护卫,送丧队伍绵延数十里。
“杀——”
一群人马自一旁丘陵杀出,队伍瞬间大乱,宫女太监的叫喊声冲破天际。
禁军已来不及挽弓射箭,这些刺客或持刀或持剑,分别向几个方位进攻,顷刻间已有侍卫毙命,刺客向人群抛出数枚烟雾弹,迷烟散开,禁军人仰马翻皆是骨软筋麻,能与刺客抗衡的兵力不足三成。
后面的人听到动静前进支援,但仍有数里路途,远水一时救不得近火。
刺客一半抢夺陪葬祭品,另一半向棺旁的太子杀去。
“护驾!”皇后将十四岁的太子抱在怀里。
禁军统领韩祁带人将皇后与太子护在身后,韩祁的战马已倒,他尚能勉强站立。
刺客劈死李明烨面前的数名士兵,韩祁挥刀斩向对方马匹的前肢,数名刺客摔下马来。
韩祁大喝一声,横刀抵上刺客刀刃,蒙面刺客与韩祁交换了个眼神,刺客一个抹刀势,韩祁的长刀脱手,刺客再度劈来,韩祁抱着右肩滚落一旁。
刺客转眼杀至李明烨面前,挂血的刀尖朝他心口刺来,生死存亡之际,皇后转身以血肉之躯挡住阴冷的刀锋。
“母后——!”
挂满鲜血的刀刃自皇后脊背穿过她单薄的身躯,复被抽离,瞬时血流如注,素服染朱。
一旁的侍卫见皇后受伤,扑过来以死与刺客相搏。
皇后倒在李明烨怀里,鲜血自唇齿溢出,冰冷苍白的手艰难地抚上他满是泪水的脸颊。
大雪铺卷天地,寒风如刀刺骨。
“母后……没事……会没事的……找人医治,止血……对!止血!”李明烨慌忙按住皇后伤处,血顺他指缝间流出。
“活……下……去……”三个字已经用尽皇后所有力气,说完她无力地垂下手,永远阖上了双眼。
“啊——!”
李明烨放下皇后,捡起一旁尸体手中的长刀,向刺客挥去,杀气腾腾,几乎将其中一名刺客拦腰截断,血溅了他满脸。
方才要取他性命的刺客,再度向李明烨砍来,刀上还沾着他母后的血。
“噔——!”
长刀被一剑挑开,来人执剑挡在李明烨身前,风雪灌满衣摆。
“谁派你们来的?”信王李允昭冷冷问道。
方才刺客用迷烟偷袭时,李允昭及时掩住口鼻,只吸入了些许迷药,他见刺客朝灵柩方向袭去,心道不好,提剑赶来时亦被刺客阻挠,尚来得及救下太子。
刺客冷哼一声提刀向前,李允昭剑拨长刀,毫不费力。
这时援兵陆续赶到,刺客见再无机会下手,匆忙撤退,四名刺客被捉,俱已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追!”李允昭知留活口无望,遂下令追杀。禁军在后方射箭,将逃窜的刺客全数歼灭。
李明烨扔掉手中刀,抱着皇后痛哭。
李允昭探过皇后鼻息和脉搏,手搭在李明烨肩上,沉痛说道:“殿下节哀。”
众人纷纷俯身跪拜,人群中亦有抽泣呜咽。这位皇后,向来是极宽厚的。
禁军待药劲散去后整理残局,二十具刺客的尸体由大理寺和刑部运送回京,并负责查案。
二百名禁军将皇后遗体护送回宫,余下众人继续赶往皇陵,安葬先帝灵柩。
接连国丧,皇城上下一片凄景。
凤仪宫外的素缟宫灯随着夜风摇动,宫殿的主人此刻正安静的躺在棺中。
李明烨跪在灵堂,距那日城外伏杀已过去六日。
“信王到——”
前朝末期,暴政虐民,遍地饿殍,周太祖举兵起事,征战期间,一名副将屡建奇功,多次救太祖于危难,太祖念其功勋,认其为义弟,改赐李姓,大周建国后封爵信王,世代承袭。
信王一脉传至李允昭已经是第七代。先帝的兄弟在夺嫡时都已被削爵贬谪或是流放,如今朝中只有这么一位世袭的王爷。
先帝晚年宠幸孙贵妃,待皇后母子不似从前亲厚,算起来这些年李明烨与李允昭相处的时日比他父皇还要多,他的剑术亦是皇叔亲自教的。
“参见殿下。” 李允昭迈进殿中,向李明烨行礼。
“皇叔免礼。”他的声音很是沙哑。
李允昭撩袍跪在一旁的蒲团上,拿起一碟黄裱纸逐张放入火盆,“殿下该去歇着了,过几日就是登基的日子。”
李明烨看向李允昭,“害死母后的元凶尚且活在世间,皇叔,我该如何安睡?”
李允昭对李明烨的话感到惊愕,但这些惊愕很快就平复下去,太子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这很好。
“ 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登基的事宜孤还有些不明之处,想与皇叔商讨,请皇叔移步东宫。”
“但凭殿下吩咐。”
东宫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传召不必进来。”
“是。” 宫人们退至殿外,掩上宫门。
“刑部与大理寺只查出刺客的尸体和兵器都刻有蝎尾图腾。”李允昭自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李明烨将纸展开,是一段勾尾蝎。
“臣派人暗中探查,似乎是江南一个叫毒蝎堂的门派,由雇主出钱买命,他们负责杀人,但还不知毒蝎堂具体在什么地方,只知在江南苏州一带。”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我,母后是为我挡刀而死。”李明烨思忖道,“莫非是孙贵妃?她想让四弟当皇帝,不对,孙贵妃久居宫闱,如何能与远在江南的杀手取得联系?难道是借她父亲之手?”
孙贵妃的父亲正是当朝一品大员——丞相孙同。
“刺客能在送丧队伍中认出殿下,定是知晓您与皇后娘娘位处棺旁,且大皇子成年,四皇子年幼,只有您是少年身量,策划者应是朝中人无误。
还有一事,那日被刺客袭击的侍卫大多重伤或殒命,只有韩祁伤了手臂,不知是刺客刀下留情,还是他韩统领想借此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况且韩祁是孙贵妃的姨丈,孙同的连襟,此人不可信。”
“若我们即刻派兵前往江南提审毒蝎堂呢?”李明烨问。
“势必会打草惊蛇,一旦他们杀人灭口,将死无对证,臣已经吩咐大理寺和刑部,将蝎尾图腾暂时保密,倘若买凶之人不知刺客的蝎尾图腾一事,就以为我们无从下手,能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李允昭继续分析道:“他们此时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再有所行动。殿下登基后,等朝堂稍稳,臣亲自去一趟江南,如今我们只要装作对此事毫无头绪就好。”
李明烨仔细想来的确如此,若背后之人知道刺客身上有图腾存在,必定不敢轻易让他们来行刺,因为这个线索太容易暴露。
“皇叔说的对,我都听您的。” 为母亲报仇终于有了希望,他如今能倚仗的就只有皇叔一人。
李允昭见李明烨一副恳切模样,又思及他小小年纪接连失怙失恃,虽就要即位,但危机四伏,于是心生怜惜,用手摸了摸李明烨的头顶。
李明烨顺势拥在李允昭怀里,环上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身前低声抽泣,这些日子他本就故作坚强,一旦有人安慰就等同抽掉自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何况这人是待自己一向很好的皇叔。
“好了,烨儿。”李允昭抱着他轻声哄着。
哭了许久,李明烨在他怀里睡着,李允昭把他抱到榻上给他盖好被子,李明烨睡梦中仍哭喊母后,李允昭轻拍他的背安抚,李明烨虽不再哭喊,但依旧带着哀切神情,李允昭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丞相府的书房依然亮着灯,里面有两个焦灼的男人,一个是孙同,另一个是韩祁。
“让他们去杀人,可他们去掠财,人没能除掉,若是查出什么来,孙韩两家的身家性命就都完了!”
说话的是孙同,他人到中年已经鬓白留须,先帝病危时他就开始密谋此事,想借此时机为他的外孙四皇子挣个皇位。
孙同知道,古往今来,权势,从来都是孤注一掷搏来的 。
“这帮亡命徒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钱,若不是他们贪图陪葬品,没有倾力去杀太子,我们想是早已成事了。”韩祁遗憾道。
“一次不成,再不能轻举妄动了,况且在宫里是没有机会的,这次在宫外的时机被白白浪费了。” 孙同继续道,“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别让人拿住把柄,以待来日吧。另外剩下的酬金也不用给他们了。”
韩祁俯首称是。
正月初二,周太子李明烨登基,年号嘉元。追封生母赵氏为太后,谥号端靖,与先帝合葬。
除去早夭的三皇子,先帝长子封裕王,四皇子封福王。裕王已经成婚并在宫外开府,福王只有七岁,仍由宫中孙太妃抚养。
韩祁护驾不力,革去其禁军总统领一职,改由刘冲接任。
登基后,李明烨不得不从丧母的悲痛中抽离出来,一心忙于朝政。
年后,信王奉召作为巡盐御史前往山西巡查盐务。
李允昭一行离京三十里,途经一处驿站整顿。按照计划,他会带一部分人趁着天还未亮就出发,改道江南,同时将有人扮成信王继续前往山西。
夜幕闲垂,空气微寒。
一名腰间佩剑的黑衣少年悄声来到李允昭房外。
“笃笃——”
“何事?”
“皇叔,是我。”
李允昭掀开被衾匆忙下床,门外居然是陛下。李允昭将他带进房中,并在门外查看确保没有他人,转身回屋将门用力一关。
“砰——”
他这个样子显然是偷偷出来的。
“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臣送您回宫。”说话间李允昭已经在披衣束发。
“皇叔,我这次来,是要和您一起去江南查案的。”李明烨耳朵和鼻尖冻的通红,头发梳成马尾,碎发遮盖额头,目若朗星,更像个江湖侠客。
“胡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上次的事情还不够后怕吗!不好好在宫里待着,一个人偷跑出来算什么样子?政务都不管了吗?哪还有一点皇帝的样子?平日我和你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李允昭披着外衣怒斥道。
他觉得李明烨真是疯了!还是他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刺激到了的脑子,又或是他正处于顽劣的年纪,行事乖张了些,但李允昭回想自己小时候并没有像他这样过。
李明烨抬眼看李允昭面色,又不敢直视他,虽然早就料想到皇叔一定会把自己臭骂一顿,但真正发作起来他还是有点发怵,但他更害怕皇叔强行把自己送回宫。
“皇叔以为在宫里就安全吗?父皇母后已去,孙同虎视眈眈,舅父远在西北,您也为了毒蝎堂一案奔赴江南,我坐在那个位子上,只觉得四面楚歌,况且我若不能亲自查出残害母后之人,岂非枉为人子?再说朝中有内阁和丞相,皇帝告假几日也不是不可。”
还有一点李明烨没敢说,他现在只有在皇叔身边才觉得安心。
李允昭听后沉默一会儿,才说:“坐吧。”
两人坐在桌前,李允昭倒了杯茶递给他,李明烨双手接过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