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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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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太原都督府内。

赵慈身穿水红缠枝莲纹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点缀有各色宝石的短刀,头顶一朵幞头,她身旁是准备陪同她一起视察晋阳城内外折冲府设的魏密。

杨肃实为遇害一事,赵慈没有公开,但消息是捂不住的,她索性也放了些猜测出去。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流言蜚语传着传着便难免落在了燕王残党身上。

燕王,秦山之乱明面上的罪魁祸首、河东道最后一任节度使、河北道莽夫们的土皇帝、早在十余年前便一命呜呼的逆贼头子。

此等乱臣贼子,即便秦山之乱已过,众人还是讳莫如深。

可如今杨肃遇害,线索明晃晃地指向了河北道——那地方才是真正的山高皇帝远,谁又敢想河北道有多少人的心还留在十几年前?

驸马暴毙算一等要紧,驸马死于遇害更是再要紧一些,而假如驸马遇害还与反贼余孽挂上钩子,层层buff叠下来,此事若被神龙殿翻案彻查,河东一带人人自危大概都算是轻的。

但赵慈想要的就是河东道人人自危。

地方秩序自成一体、根深蒂固,世家仕宦彼此勾结,若非此等必将召唤来铁拳绞杀一切的天大之事,她恐怕很难找到别的破绽。

无论是为老皇帝与地方博弈,还是作为未来的一方豪强替自己谋划,亦或是按照那机械音系统的说法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将河东的水搅浑都是必要一步。

天道、历史、皇权,被任何一方推着走的滋味都不好受,她无处发泄,只能抓住显然更不干净的魏密磋磨。

他*的,谁还不能是狐假虎威的小铁拳了?

赵慈看着魏密颇为强颜欢笑的脸,忽然很想对着周围人说一句:要么你们还是随便来个人抱抱他吧,感觉他快要碎了。

目前暂时同时任职正副中都督的魏密的确要碎了,勾结燕王残党刺杀当朝驸马这个罪名,扣在谁头上谁都得碎。

尽管赵慈没有明说,但晋阳城乃至半个河东道的军府实际上都是他在管辖,在他治下青天白日的竟混进了疑似河北余孽的刺客,最离谱的是,这帮人居然还得手了!

魏密甚至想不到一个能证明此事与自己无关的理由。

他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对着公主这个皇权代表说他和驸马都是在皇帝手里讨口子的,所以他们要杀也是杀皇帝吧?

魏密心里有成百上千的垃圾话想骂,刘从真这老小子着实狡猾,得了皇帝口头允诺便真准备撒丫子就跑,只留他一个独自面对神龙殿的注视与盘剥。

……真是要了老命了。

赵慈的观音脸在他眼里渐渐扭曲成了怒面罗刹,手提钢叉,要把他就地正法。

这张过于年轻的脸此刻竟与神龙殿的老龙如此相似,像到连魏密都觉得恍惚。

与便宜爷爷越发相似的赵慈对此浑然不觉,心里还在想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好让魏密乖乖递上把柄,帮她把自己的势力塞进河东道的基层军事设施里。

这也是她突发奇想要来巡察河东道折冲府情况的理由。

折冲府衙实际设置的并不多,大盛朝顶峰时也只有区区三百三十,是只有北方几道重地才有的特殊待遇。

何况秦山之乱后各地藩镇节度使愈发拥兵自重,所谓的折冲府要么变成河北道那般的反贼窝点预备役,要么就如河东道现在这般名存实亡。

但正如很多时候死人远比活人好用,拿着一个空壳子借尸还魂,难道不比在已经盘根错节的实存单位里见缝插针容易的多?

既然河东道的各方各面都不在乎这个名正言顺,那她肯定是不会客气的。

别人不稀罕占这个萝卜坑,她占了。

反正多出来的五百五十口人总要有个落脚点,何况假如她的计划推进顺利,再过不久,晋国公手里还能使唤的四州兵马也多半要算进去。

凭空冒出来这么大一团势力,不整点借口实在是很难说得过去。

再说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替老皇帝收回兵权?河东自燕王一遭后就再没有过节度使,原本的节度军边军便由晋国公、都督府与灵岩军府瓜分了各领一端,甚至连刘从真的太原府衙手中都捏着一点。

而现在赵慈来了,曾经的平衡被打破,她这一套王八拳下去,若是成了,怎么不算把其中相当一部分兵力重新整合回皇权手里?

老皇帝还得谢谢她呢!

被赵慈抓来作陪的魏密,自然是知道她此番举动是很有问题的。

别说是秦山之乱里打成了一摊烂泥的河东道,便是关内陇右两道都未必还有什么折冲府遗存。

原因无他,折冲府需要的兵源皆是腹地世代相传的良家子。

秦山之乱中这些人早已死得差不多,他们又能从哪儿再变出来这么多符合条件的扩充?

下无兵源,上无需求,折冲府乃至整个府兵制也就在这十来年里渐渐消亡了。

如今的北都,还勉强在运作的折冲府也就只剩下城东一个主管匪患的下府。

这等情况下,赵慈却突然要巡察,魏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其中必有阴谋,说不准还是神龙殿的意思——换句话说,这位凤阳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又能有多少不是神龙殿的意思?

若是寻常时候,他大可以找个借口想法子搪塞过去,或者哪怕带她看看也无妨,毕竟看一看又不会有什么事。

但眼下局面完全不一样,杨肃暴毙一事将赵慈与太原府的地位直接对调,攻守之势异也,他不得不提防。

赵慈若想以此为由大显神通,河东这边便完全没有理由敷衍。

或许其他藏在高门之后的河东世家尚且还能保全,可像他这样站在风口浪尖的根本毫无招架之力,除了等死,又能有什么别的退路?

……或许,或许也可以不用死。

从前他只听说过凤阳长公主的种种身负异象、骄奢淫逸,原以为此人不过是个超大号的五陵少年。可经此一面,魏密又觉得这位凤阳长公主能长宠不衰十四年恐怕远不止所谓起死回生的奇迹。

她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有本事的人往往不会甘于做奴隶,哪怕是锦衣玉食的奴隶,这位长公主既然能拿下神龙殿的欢心甚至代为做事,想必所求也不能只是一个爷慈孙孝、名留青史。

魏密从新科进士一路爬到太原都督,以寒门出身摸爬滚打二十年,别的不说,为人处世的道理他还是摸索出了一些的。

譬如,他始终坚信:人只要有野心,就一定能沟通,只要能沟通,就必有所求,而只要凤阳长公主在河东有所求,他这个都督就能想办法满足她,并以此获得逃出生天的机会。

公主下嫁,代表的是皇权,其他任何势力想在皇权手中浑水摸鱼都是找死,可若是公主这个皇权本身的一份子也出出力呢?

需知这世上最难防的,便是灯下黑。

几个来回之间,魏密已然在心里完成了对自己的说服,并且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赵慈若是对他有要求,哪怕只是暗示和苗头,他也得上赶着把东西给人送上去。

官可以不做,命可不能不要啊!

“魏都督,本宫来时自备了车驾,不如都督随本宫一同坐车去,如何?”赵慈刚讲完,心里就有些后悔,她说得有点太客气了。

她的客气成功让魏密更加不安,只觉得自己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恨不能立刻遁天入地。

赵慈看他似乎真要碎了,险些当着面笑出声,然而河东官僚固然可恨,此时最好还是先别死,由是她开口解释道:“魏都督不必多虑,只是本宫不习惯坐外头的车马。”

魏密想拒绝,但他的拒绝键被抠掉了,地头蛇在绝对的天龙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因此他只能一拱手,用极难看的笑脸道一声谢殿下。

玉髓见魏密哭丧着脸应下,便马上颇有眼色地在马车外放下轿凳——公主历来不喜欢搞用来踩踏的私身——顺便将赵慈的佩剑也一并搁了进去。

赵慈今日出门带的是玉髓,金霜被留在了国公府轮值,等待她回去商量入住事宜。

她临走时杨容已醒,却也只是远远地隔着回廊望向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与她不经意对视后又慌慌张张地遥遥一行礼。

杨容很怕她。

这一点恐怕连赵四都看得出来,但国公府又有谁不怕她、河东道又有谁不怕她?她赵慈生下来就是要让人怕的,倘若旁人都不怕,那她不成猫咖里的公共宠物了!

别说她自己,作为她权力的提供者、身份的饲养员的老皇帝肯定也不能同意。

让人害怕的长公主半是挟持半是邀请地将年逾而立的太原都督魏密塞上了车,一路上她不断找着各种话题与魏密尬聊,车内氛围一时间堪比审讯场。

晋阳城东的折冲下府虽说是府,实则连五百兵丁都凑不出,里里外外加起来一共四百有余的人口,不管拿来做什么似乎都有些勉强。

下车之前,赵慈本还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捏着鼻子夸两句,但等她亲眼看到这一堆破铜烂铁,想到这里十几年前曾是大盛威震四海的荣耀根基,她的心里只剩下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帝国的毁灭果然不在一朝一夕,而在入眼下的每一片残墙断瓦、烂枪朽木。

几名身穿布衣、未曾束甲的卫士急匆匆在门前列队站好,全场唯一一个身披轻甲胄的中年男人领在他们开头,向赵慈行了礼。

“晋阳折冲下府都尉张馥生,见过长公主殿下。”他甚至没有给魏密问好,看来怨气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开复的复,天生的生?”

赵慈并没有在乎他对魏密这个上司的小小无礼,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

“禀公主,小人名字是兰薰桂馥的馥、醉死梦生的生。”张馥生答。

……我草,好有文化的名字!

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赵慈琢磨了一下背景设定,府兵制招的都是三代以上家中或有田或从军甚至读过书的良家子,总之,至少比赵四那个修德坊卖豆腐的家庭要更接近大盛朝的中产阶级。

“名字很有趣。”赵慈不吝夸赞。

“不敢,先考在乡里教书时曾亲手植下一桂树,年年都要摘花泡酒罢了。”

家里还真是读书人,那就不奇怪了。

“你家是哪里的?”赵慈又问。

“禀公主,小人家在代州灵台山。”

赵慈被他毫无修饰的回复卡住了嘴,有一答一,绝无二话,此人倒确实是个当兵的好苗子,只是跟领导说话也这么耿直,这就有些太为难领导了。

但好在赵慈自诩为开明的领导,因此她放弃了接着与张馥生在门口谈天论地的想法,转而招呼魏密等人一起进去看一看。

“殿下,您也看到了,折冲府几经周折,倘若有意外,下官也实在无法交代。”

哇,当着新老板的面亲自下场去撕自己属下的脸,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无论如何,她不打算顺了魏密的愿:“魏都督的意思是,光天化日,本宫在都督治下的军府里竟会有危险?”

赵慈用一句话噎死了比赛,魏密根本无法反驳,于是只好随她高兴地一同进了折冲府门。

与赵慈的想象不同,折冲府内的景象反而比府外正常许多,虽然也挺破,但胜在整洁有序,至少看起来有了些人气,不再像聊斋故事里藏着山匪水鬼的破庙堂窝。

显然,在张馥生的管理下,这爿缺衣少食的破铜烂铁至少能维持正常运转。

有点意思。

随着张馥生带众人巡视完整个折冲府,赵慈对他的评价又从有点意思提升到了另一个阶层:此人能力确实可以的。

能在上有魏密这后爹克扣粮草、下有府内众人多半无家可归的情况下把一个半废的折冲府开成还有点战斗力的老兵之家,这真是个有点能力的带善人。

眼看赵慈与张馥生越谈越投机,后者竟直接邀请她在训练场挨个点点老兵之家成员的名字,而前者还真就答应了,魏密这个后爹的心越发没了底。

天爷,当初裁撤府兵的时候,谁能想到这群老匹夫未来还能有这样的机遇?

要是让他俩看对眼了串通一气,他这本就要杀头的罪名上怕不是又得再添一笔私自盘剥克扣军饷,妥妥的遗臭万年。

张馥生的邀请是很真诚的,赵慈可以看得出,这是个跟宫光一样爱说实在话的实在人,因为他居然真的把老兵之家的四百来个成员全喊了过来,并且让他们挨个介绍自己的名字。

赵慈站在训练场听了半天,听得耳朵都开始嗡嗡叫,最后也就记得这群人其实已经是完全的鳏寡孤独——他们几乎人均都在秦山之乱里死绝了全家,因为无处可去,这才在府兵裁撤中执意留了下来。

老兵们对于这个见公主的机会倒是表现的很激动,甚至有些太过激动,一个个恨不得昏厥过去。

这倒不难理解,毕竟他们一辈子都在为了盛京和盛京里的皇帝作战,直到全家死绝、人老身衰,他们才能得到这么一个面见皇帝身边之人的机会。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赵慈作为皇权代表前来到底有什么弯弯绕绕,甚至不知道她就是皇权的代表。

但他们知道眼前人也是自己曾经拼力搏杀要保护的一份子,是远比自己更与皇帝这个飘渺虚影亲近的贵人。

这就够了,这就足以让他们激动至此。

“魏都督。”

魏密实在没想到,这种君臣和睦时刻居然还能有他这个局外人的戏份,因此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赵慈是在喊他。

“都督聋了?”赵慈扭过头,看向玉髓。

玉髓摇摇头,魏密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向着赵慈请罪:“下官方才为折冲府的兄弟们所感动,一时间竟没能回公主话,下官该罚!”

“看来魏都督是颇有感悟啊。”赵慈微微一笑,魏密心中顿感不妙。

“那太好了,本宫本来还想着应该怎么和都督开这个口呢,这下不用想了。”

坏了!

魏密抬起眼,正想说些什么,赵慈却分毫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继续倒豆子般道:“折冲府一事,本宫知道你们道府难做,但此乃国之根本,当年太/祖定下,实在不得不做。”

“本宫既是替皇爷爷分忧,便不得不考虑这些事情,河东道乃是边防重地,晋阳城太原府更是重中之重。”

“何况驸马一事,以本宫所见,也足说明折冲府兵不可不设。”

提到驸马案,魏密便像是被猫踩住尾巴的老鼠,一动也不敢再动。

赵慈看着他的窘迫情态,很是满意地一笑,她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刀,递给了身旁听两人打哑迷的张馥生。

“此物你收好,这便算是本宫给你的定礼。”

张馥生怔怔看着手中无比精致的短刀,不明白赵慈究竟是要做什么。

“如今晋阳城折冲府还剩四百一十一人,折冲府不可无,本宫就从自己带来的五百御赐亲卫里拨出二百来。”

她伸出双手,替张馥生收拢紧了握着短刀的手,语气亲昵:“以后他们可就要仰仗你来重建折冲府了,张都尉。”

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张馥生的手背。

“别让本宫失望。”

秦山之乱后河东道十几年来自成一派的混乱局面,在这天,被赵慈一锤定了音。

而魏密能说什么呢?魏密作为这场博弈中最不起眼的牺牲品,他只能为了保命而不停称赞公主深明大义,并给予自己能做到的鼎力支持。

于赵慈而言,回去的路途显然比来时轻松许多,万事开头难,她已经开了头,河东道这缸死水也就势必会被她彻底搅浑。

至于接下来能捞在水里到多少,这就要各凭本事了。

马车先是在都督府前停下,魏密顶着如丧考批的笑脸下车拜别了公主,随后驼着背灰溜溜滚回老巢,收拾东西给赵慈开重建折冲府的各方渠道介绍信去了。

赵慈心情颇好地回到国公府,还未下车便看见大门口站着的金霜。

金霜面色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但赵慈立刻便知道她这是有要紧事要和自己说。

“公主。”金霜见她下了车驾,果然低着头便凑了过来,音量不大不小。

“晋国公派人请您一叙,声称与您有话相托。”

作者有话要说:小慈:去,给你上司俩耳光!

张馥生(大盛裱糊匠ver):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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