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霏回到运动场时,偌大的场地已经没几个人了。她提着一桶从黄如玉的汽车那里偷来的汽油,来到四百米时入场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郑淼。”
郑淼此时正蹲在地上,先用油擦那干掉的漆,再拿着小铲刮着。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就看到陈霏踏着晚霞回来。他喉结滚动,慢慢起身,说:“你回来了。”
陈霏觉得她的朋友笑得很好看。
她看着他笑,感觉很舒服。郑淼是很标准的清俊少年,瘦高白净,拥有着南国少见的挺拔鼻梁,眉眼是典型的浓眉大眼。不说话的时候感觉他总是带着一点忧郁高冷,让人不好接近;和人说话时却是随和的。
陈霏对人的美丑没有概念,一般人的五官在她眼里只有特征要点,比如张三的眼睛很大,王五的鼻子很塌。她用这些特征要点记人。
但是她第一次见到郑淼,就觉得他好看,是美的。
她把他记作“见义勇为美少年”。
不过认识这么久以来她对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分的殷勤,毕竟她不是花痴,也没有想发展什么浪漫关系。
夕阳下看美少年,越看越好看。
之前她撕断袖子,郑淼冲过来查看她的安危,还指挥保安把癫婆关到保安室。她制止了他们,让他们把癫婆放回她们学校看台,紧紧盯着就行,毕竟直接关起来太得罪人。癫婆毕竟有个会长爸爸。
那时她注意到衣服被她撕断的边缘不太整齐——一时情急,怕是硫酸之类的腐蚀性物质,撕得太快了。转眼看到郑淼的工装口袋里正好有剪刀,她说一声“剪刀借一下?”,郑淼的“好”话音刚落,她就伸进他的口袋掏出那把剪刀,咔嚓一下就把那只袖子剪干净了。想了想,又给另一只也剪断了。好了,对称了。
这时旁边的同学目瞪口呆了:这疯婆娘,不换件衣服怎么还弄得更破了?
只有郑淼仍然关心她的安全,提醒:“剪刀锋利,小心手。”
再之前他帮她捉蛇时,她犹豫再三,还是没告诉他她的把蛇送回去始作俑者的计划,只是问了把蛇送回哪里放生——实际是打听哪里蛇多,他就列举了好几个地方。
真是个细心靠谱的朋友。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汽油,对郑淼说:“你让一下。”
他站到了漆渍的外面。陈霏倒了半桶到上面,那印度漆一下就溶解了一部分,她倒的时候控制了方向,漆渍顺着油流向排水管道。
陈霏对剩下的油漆叹了口气,望向郑淼说:“还有铲子没?一起?”
郑淼摇了摇头,“不用你来。”就接着清理了。
陈霏说:“怎么是你做清洁工作?”
郑淼:“清理人员一个临时生病,两个家里突然有事,我就让他们先走了。”
陈霏也蹲下说:“他们忽悠你吧。”
“我知道。不过这项工作本来就需要耐心,他们不想做就不强求。”
“可是我想帮你,谢谢你借我剪刀。”
郑淼停了一下,歪头看她:“那你陪我讲话吧。”
“你无聊?”
不无聊,只是想跟你讲话。“嗯,无聊。”
“那好吧。我们聊聊天吧。”陈霏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盘着腿。
她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剪断衣袖时众人的种种反应,突然产生了好奇:“你好像没有惊讶?”
她这话没头没尾,郑淼却明白她的意思:“我成长的地方很热,很多女士穿得就是短袖和无袖服饰。”
“是哦,你在星洲长大。”
郑淼心里升起一阵隐秘的喜悦,原来她还记得。
“回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惊讶,明明福州也这么热。”
“是有点惊讶,但不是对这个。我对女士的服饰原来不太关注。”其实是陈霏剪断袖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服饰的不同。
“那是对哪个惊讶呀?”
郑淼想了想,说:“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星洲了。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星洲人,我是中国人。只是那时候我没办法回来。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我到家了。”
“星洲和福州有什么不同?”
“星洲天气更热,一年的气候都一样:上午晴天,下午下雨,傍晚再放晴。福州有冬天。”
“年年如是,周而复始。”陈霏莫名发出一句对星洲的感慨。“你喜欢变化的事物吗?”
“是的。会变化会更有趣。”
“哎?我以为……”陈霏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该喜欢变化?还是不该喜欢有趣?她心里郑淼原来是个古板的人吗?好像也不是。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啊。她浅笑,为这个莫名的古板印象。
“不应该喜欢变化?还是不应该喜欢有趣?”郑淼突然问。
陈霏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读心术?“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
郑淼也笑了,只是有点苦涩:“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古板无趣的人。”
——“哎,你别这么想!那是他们不了解你。”
——“我只是想认真对待每件事而已。”
他们同时道。
“陈小姐很了解我么?”
陈霏观察了一下郑淼,这句话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单纯的疑问。
“称不上了解,但是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不是应该有一些基础的了解吗?”
“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了。”她快速地答道。
他好像听到花开的声音,可是嘴上却说:“陈小姐有很多朋友吗?”
陈霏觉得这句好像话中有话,谨慎地答道:“大部分人只是熟人,小部分是朋友。”
“陈小姐怎么分熟人和朋友?”
“嗯……这个问题我想想。在我的想法里,朋友是会无条件关心对方的。关心对方的安危、健康,会好奇对方的快乐和悲伤,互相帮助。熟人的话,只是利益交换的优先级而已。不是指走后门,只是有需求,你会付出一定代价寻求他的帮助。朋友的话,你也会给一些酬劳,只是这是你发自内心的感谢她,想补偿她;熟人的酬劳只是人情往来的维系而已。对熟人,我是没有好奇的,除非她太迷人,我想和她做朋友……那可就不是我的错了。”
“陈霏小姐很善于思考。”
“不要叫我小姐。这太奇怪了。你会对你的朋友叫‘先生’‘男士’吗?叫我陈霏就好了。”
“好……陈霏。”
明明他念“陈霏小姐”的时候也会念到她的名字,为何现在单念她的名字的时候,会感到格外喜悦?
“那你呢?你的多吗?”
“……什么?”他这次竟然没反应过来。
她有点惊讶地看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株狗尾巴草。她已经习惯他接住她天马行空的话了,何况这句话还有前言。“很多朋友?”
“没有,我的朋友不多。”他低下头接着清理。
“那熟人呢?”
“那可能多。”
“那和我一样了。我们是同一类人。”陈霏得意道。
“你很高兴?”
“当然。一类人做朋友才能长久。”
“你很在乎长久的朋友吗?”
“那也不是。只是,如果有,我会高兴;没有,也不难过。我觉得人生就像行驶的列车,总有人下站,终点则是死亡。朋友,就是那个在列车上可以相谈甚欢的旅人,但是他总会下车;而一个人看风景也是享受。”她顿了一下,“毕竟这个终点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到达。”
“如果这么比喻,那么旅客不只是朋友。”他举一反三。
“是的,亲人、爱人也这样,只是在列车上待的长短的区别而已。一切都将会逝去。如果会享受孤独,一个人会快乐很多。”
“快乐?”
“没有人会不喜欢快乐吧。”
可是我觉得,你不是乐观主义者。他皱了皱眉头,手下工作没停,漆渍很快就清理得差不多了。他把陈霏带来的汽油全部倒下,观察了一下,又回去提了一桶水,一把简陋的拖把。先提醒道,“陈霏,你让一下。”又把水泼掉,用拖把把地上的液体向着管道的方向拖干。
“你的汽油是从哪里买的?”他突然问。最近的加油站离着很远,而且油价很贵。陈霏下午一直在运动场,一下场就去买,就算她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
陈霏:“几个同学借给我的。”
陈霏原来一直在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转头见到郑淼已经干完活了,也凑过来看,惊呼:“哇!你太厉害了。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油漆。”
郑淼问:“你怎么回去?”说着就把工具拿回工具房,打算换身衣服送她回去。
陈霏跟在他背后,但是越走越慢,“你结束了,那我也结束。我走回去就好,我还有小伙伴呢。我知道这段时间还是不能落单的。”
郑淼猛地转头,盯着她。面前的女孩无所谓地勾唇,表面潇洒,内里却带着一丝厌世的情绪。
陈霏见郑淼直直看她,既不惧也不恼,“不用担心我。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你该相信我不会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这是陈霏的言下之意。郑淼知道。
可是郑淼听到了另一种言下之意:我们是朋友,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会善罢甘休,我一定会报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