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小石子路上，楚清走在姐姐身边，可能是因为闲着无聊，他每走出一步都会踮起脚尖，最后准确落在鹅卵石上。
“啊，楚清，明天记得要把球带上。”
“我知道，我会提前准备好，出门的时候带上……”
“楚清的姐姐好。”男孩笑嘻嘻的冲姐姐打招呼，但姐姐似乎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我先回家了，楚清再见。”
周围还有其他路过的小朋友会打招呼，但都只是零零碎碎说几句话就急着往家里赶。
明明天气热得要死，看向远处甚至能感受到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热浪，走几步就浸了一身汗。但在偶尔出现的招呼声，和学校里的同学蹦跳着路过的声音中，又总能感觉到十分活力的氛围。
大概唯一与其格格不入的……就是身旁的姐姐。
她似乎总是很少说话，也很少有情绪。
可是在楚清的朋友中，她十分受欢迎。几乎绝大部分人都说过，想要有个每天都会来接自己的姐姐。
楚清不喜欢她说话……
大概是在某段早就忘却的记忆中，她的声音曾在心里留下过恐怖印象，所以总会对她的话感到厌烦。
相比起在路上时不时遇见的同学所表现出来的活力，他同样显得不太精神。
可能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也有可能是因为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真的热死了！
“放开我！好热！”楚清试图将手挣脱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姐姐这才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她缓慢地开口安慰，“就快到家了。”
楚清不耐烦地抬头看向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可目光很快又偏移开来，最后落到了更高处正好被她挡住的树上。
在太阳的照射下树缝中仿佛在发光。
身边是不绝于耳的蝉鸣声，视线所及之处是蔚蓝的天空。
每次放学她都会这样带着自己走过同一条路，看着同样的风景，可两个人几乎从没有任何交谈……
大概她也同样讨厌自己……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天楚清在校门口等了很久都没看到她，于是选择一个人回家。
和想象中不同，即使她不存在也丝毫不会有少了点什么的感觉。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少了谁，最后该做的事都还是一样。
她对我来说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同样我也是……
因为等待花了太长时间，最后没人能和他同路，他一个人来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瓶可乐，这是他一直都想做的事。
如果姐姐在，自己还得下意识考虑什么样的事会让她不悦……这么说出来，总感觉像是在讨好她，但楚清似乎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与平时相比，在路上的感受，就像是本只有一半的世界终于找到了缺失的另一半。完全不一样的视野开阔。
没有她反而能看到更多，这是给楚清最直观的感受。
在走到小石子路之前，会有一条绕着河的陡坡，路在陡坡上，是水泥路面。
在这段水泥路上，周围经过的人嘴里都在说着某件事，零零碎碎的听到好像是有关姐姐所在学校的事。
具体是什么他没有仔细听，只是感觉应该很严重……就算再严重应该也不可能和她有关，她是那种比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更难和人结仇的家伙。
楚清刚回到家就大声喊道，“妈？我饿了，晚饭好了吗？”
爸爸说，“你姐怎么还没回来？”
楚清不悦，为什么她晚回来，还得质问我？
“我怎么知道？”
“你去路上看看她在哪？是不是玩得不记得了。”
她从不会这样做……意识到爸爸可能还没自己了解她，楚清莫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在路上听到她们学校好像出了点事，她学校的老师没打电话通知吗？”
“好像是有人从窗户掉下来，幸亏到下一层中间有小隔板挡着，才没摔在地上。”妈妈在厨房里朝外面喊道，“听说和你姐是一个班，你快去路上看看，怕不是吓坏了才这么晚没回来。”
这种事件如果传播开来，想必会在社会上引起不小话题。
最主要的是……楚清不觉得她会害怕这种事，不如说她更让人害怕。
楚清找到人的时候，姐姐正一个人侧身站在那条小石子路上，抬头看着他经常喜欢观察的那棵树。
尽管只能看到侧脸，楚清也能清晰感觉到她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感觉，眼角的弧光反射着落日的柔光，底部却是一片漆黑。
仿佛在想着什么不该想的可怕事情。
所以，楚清才会对她厌烦。
听爷爷奶奶偶尔提起，自己更小的时候似乎很喜欢她，这是对现在的楚清来说无法想象的事……他经常会因为一些事对姐姐感到无比恐怖，就比如是现在。
以他的脑子，这时候完全无法思考明白这种情绪。
其实来源于无法理解……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总是要慢半拍才会发现这些显而易见的事。
姐姐见自己不说话，愣了会，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冰可乐，瓶身上渗透出的水珠浸湿了她的课本，就连作业本前几页的字也明显糊了一片。
“要喝吗？我在路上买的，你好像每次都会多看几眼。”
她指了指来时的方向。
楚清一瞬间记起来很多东西……小时候好像总是自己拉着她的手，不是她抓着自己。
“不喜欢吗？”她似乎完全无法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恐惧，只是自顾自的抓住楚清，打算带他去挑选他喜欢的。
“不……”
“……嗯？”姐姐歪着脑袋发出疑惑的声音。
楚清指了指她手中的可乐，“我要这个就行。”
“啊那太好了！”她十分高兴楚清能喜欢，语气里都带着愉悦。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
今天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但楚清不会问出口。
正如他不会说出，在姐姐翻出可乐时，看到书包里有血的颜色。
他不也不会说出她今天和平常不一样这种话。
既不会对她说，也不会对别人说。
“是蝴蝶。”姐姐突然的声音将楚清给惊吓到。
她露出了笑容，指向空中突然飞过的蝴蝶。
楚清的视线很快就被蝴蝶所吸引，他很少在这时候看到这么漂亮的蝴蝶，翅膀薄得仿佛透着光，有很多种颜色。
它停了下来，姐姐只是伸出手就能轻易抓住蝴蝶的翅膀。
这时候楚清才发现，这只蝴蝶的翅膀真的很薄……一边翅膀被细长的手指牢牢拈住的同时，另外一边还在不停地拍着。
——拍打在她的手上。
但是，这种拍打对她来说肯定毫无感觉。
蝴蝶每拍一下，下一次的运动就会变得更慢……
细长的腿缓慢移动着。
像是在挣扎。
她无比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拈住了不停拍打的翅膀，虽然依旧是无比愉悦的表情，可是给楚清的感受却十分战栗……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
——真的热死了！
“你想做什么？”楚清问道。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伸直了手。
她将蝴蝶放在半空中，楚清以为她是想将蝴蝶放走，但紧随其后却发生了对他小小年纪的世界观来说，不管如何理解都感觉不可思议的事。
那只蝴蝶明明已经从姐姐的手中逃离，此时却像是被固定在了半空中……就这样与背后的树枝形成一副静止的画。
随着抬头的动作，透过那棵树缝隙的光点闪耀着，随着树枝的轻轻移动不断变换。
蝴蝶也始终不曾再飞走，一直固定在原地。
漂亮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姐姐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些不可察觉的残酷，“它再也飞不走了……”
楚清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太漂亮……”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楚清已经不记得，只知道当天晚上姐姐就开始发烧。
她第二天没去上课。
不止是第二天，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除了偶尔会在爸妈的陪护下去医院，她整整一年都没再出门……
姐姐变得比以前更加自闭。
楚清从未跟着一起去过医院，所以也不清楚她具体怎么回事，只是隐约有听到过一些话语，连起来大概意思就是——精神上的损伤。
起初他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直到一次偷偷打开她的房间，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只要是能砸的全部被砸得粉碎，这才仿佛明白了什么……
“姐……”
楚清发现他仅仅只是喊出一个字，就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姐姐不会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
父母为了不让她起疑，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她休息的时候进行清理。
比起担心她或者是父母的心情，那一瞬间楚清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隐瞒。
就好比他无数次对姐姐的异常视而不见一样，这次也一定要如此。
好奇怪——
总感觉如果不这样做，或许会永远失去她——
大概——是因为——
我远比周围所有人，都要了解她、喜欢她。
慢慢地，他学会如何帮姐姐隐瞒……
楚清曾看到过她用手在墙面砸出血迹，他会去买姐姐曾经用过的可爱粘贴纸挡住墙上的颜色。或者是在发现她将被褥全部撕烂的时候，把自己的换过去。又或者是在她将房间弄乱时偷偷整理，把她房间里的尖锐物品全部藏到自己房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他只知道这样做能让她不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只要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即便心里可能依旧无法完全接受她的存在，但楚清想要以前的姐姐回来。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一切都在好转……姐姐就像是能感觉到自己的期望般，无意识的疯狂行为次数开始不断减少。
看到她的变化父母很高兴，并且很快在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就同意了让她回学校。
那天放学后，楚清发疯一样奔跑，在姐姐离开学校前找到了她。
“你……怎么来了？”
这也是楚清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诧异的表情。
“我们放学比较早，我怕你迷路……”说到后面，楚清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哦。”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并不在意原因，不然也不会再听到这么蹩脚的借口后，什么都不说。
走在了整整一年，没和姐姐一起走过石子路。
楚清突然感觉看到了什么，指向前方，“是……蝴蝶？”
天气依旧炎热，闷得人全身都是汗。
——真的热死了！
她因为楚清的声音，看向了空中飞着的蝴蝶，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直到蝴蝶飞出视野范围，这才张嘴缓慢说道，“真丑……”
“……”记忆就是这么神奇，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在她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再次浮上心头。
那天她看着蝴蝶也说了一句话。
“……因为太漂亮所以才会被我注意到，所以才会……”
那时楚清眼角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可能是因为那一瞬间太过震撼，没有细想。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一根又一根连接在一起错综缠绕的蜘蛛丝……
为什么姐姐那时候会说它再也飞不起来，原来是因为蝴蝶已经被蜘蛛丝死死缠绕在一起。
接下来的每次挣扎都只会让它距离深渊越来越近……
意识到蝴蝶慢慢变得死寂后，楚清也已经意料到它的结局。
姐姐却是仿佛已经对蝴蝶再没了兴趣，抓住楚清的手，“回家吧，楚清。”
整整一年都没再记起的这段回忆，算不上多么特殊，十分平静。
两人还是如同往常般回了家，就和今天一样。
可能是因为天气真的很热，楚清觉得姐姐或许，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自己。